暴风城的天空湛蓝无云,从我的角度望去,法师公会的会旗是漂浮在空中的。从我的角度望去,那闪亮的寒冰箭标志直指苍穹。
我是跪着的,我跪在在一片蓝色的海洋中心,蓝色的法师袍汇成的蓝色的海。
“热情是洞穿一切的力量。”
我耳边还在回荡着父亲苍老浑厚的声音,我真想再见他一次,我真想再如儿时般将头埋在他的膝前。
但是我醒了过来。
眼前一片黑暗。
我伏在泥泞里,仔细分辨着一片寂静里偶尔落叶着地的声音。
我无法知道自己趴在这这里有多久了,这是一片永无阳光的黑暗丛林。我只知道我昏迷,然后醒转,昏迷的时候我身处梦境,阳光温柔如母亲的臂弯,醒转后我回到现实,现实是无望的冰冷早已沁入骨髓。
于是我奋起所有意志强逼自己不要那么盼望昏迷,但是面对现实太过痛苦,我越来越讨厌自己还有知觉。
其实我正在以一种不算太慢的速度死去。如果我不是那么骄傲地坚持着无望的坚持,我本可以放任自己在昏迷里向死亡过渡。
那样一定比现在幸福得多——现在我醒着,竭尽全力分辨黑暗中每一片落叶掉在泥泞里的声音,数着自己的每一下心跳,又焦虑又恐惧地等待死亡如约降临。
我只是不太拿得准自己最后是怎么死去?饥渴而死是最可怕的,但是鉴于我的肚子上早被短剑捅穿的那个洞,我更倾向于相信自己会因失血过多而死。可这也不是百分之百的靠谱,因为我尚在逃亡中,那些追杀我的家伙随时会找到这里,然后随手给我一下以结束我本已短暂的生命。
我很想战死,如我那些同行的伙伴们。现在他们丢下我魂归故里,只剩我一个人静悄悄躺在烂泥里发烂。但我现在甚至动不了一根手指,只能担心自己会如羔羊般被敌人宰割。
那样无能为力得被杀死,真会令我羞愧到无颜在死后面对那些为了保护我而牺牲的英灵。于是我竖起了耳朵仔细分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任何一点声音,试图用我臆想中的勇敢来抗衡源自虚无的恐惧。
我正在死去,死法未明。
然后我就听见了脚步声音。至少三个,由远而近的脚踩在烂泥里再拔起的声音,噗噗的,闷闷的,比什么都更象死神敲门。
如果死神真的有礼貌到懂得敲门。
随着声音一起过来的还有光。他们打着火把,正方向明确地一点点靠近我。一路逃过来的时候我留下了不少脚印,现在他们只是顺着我逃生的路线给我一个丧生的了结。
我还是一动不动,我只比死人多一口气。面对死亡我已无能为力。
现在他们举着火把居高临下看我,果然是三个人,穿着蓝色的法师袍。好吧,我想过了各种各样的死法,但上天总是比我更有想象力,我以为我只是会毫无抵抗地被随便什么武器捅死,但是你看,现在有更大的惊喜了,现在我要死在自己用了一辈子练习的法术手里,一个法师要被寒冰箭打死了。
那三个家伙脸上毫无表情——烂的连骨头都露出来的脸,确实做不出表情。他们把漂亮的法师袍穿得前所未有的难看,他们是我这些天来已经看惯的被天灾军团用死人的尸体制造出来的亡灵。曾经同我一样用生命抗击入侵者的勇士们,在死后被炮制成他们敌人的杀人工具,屠杀自己的兄弟。
我尽量不再去想这样的世界究竟有多荒谬。我看着他们,我曾经的同类,我曾经的同行,我此刻的侩子手。
好吧,我要死了。我现在希望他们快些动手,寒冰箭,所有法师熟练得如同吃饭睡觉一样的技能。
但是我绝不接受他们把我也变成亡灵——我看出他们的犹豫,他们早该动手了,却一直在用只有他们能听懂的声音交换意见。
在杀过几百个他们这样的家伙之后,我也知道他们发出的呜呜呀呀的声音绝不是普通的呻吟。他们也有语言,只是当他们烂到连嘴都只剩一个窟窿以后,他们只能用呜呜呀呀来表达自己。
我绝不想成为下一个穿法师袍的亡灵。
热情是洞穿一切的力量,我绝望地想着这句话,我发现我绝望地把它喊了出来。
于是那三个曾经的法师的身体有些微的震动。只要他们曾是法师,他们就绝不会忘记这句话,那是刻在所有法师心底的誓言,至死不渝,无法磨灭的印记。
他们发出了更多的呜呜呀呀,但我没有因此得到生机。
我发现他们已经做出了决定,现在我可以肯定三个中最高的那个是他们的头脑。那个家伙决断地挥了挥手,然后低头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他的脸上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双嵌在白骨里的发着绿光的眼睛。
他开始吟唱咒语,一道白光渐渐在他手中汇聚成团。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秒钟后会有一道寒冰箭从他手里发出,击中我身体的任意部位。以他吟唱的方式我知道他郑重地用足了法力,那就毫无悬念了,我会在被击中的一瞬间被打至灰飞烟灭,连骨头渣子都不可能留下。
他是仁慈的,他没有打算把我的尸体保留下来送回去做成和他一样的怪物。
他念了我们同是法师的情分。
我欣慰地闭上眼睛,等待这世界上我最熟悉的那种魔法的降临。
但死亡在击中我之前拐了个弯。
那个吟唱着魔法的高个子没能把法术吟唱完毕,他和他的同伴同时被一把斧子击中,那样大的力量,可以横扫三个人而劲力丝毫没有衰竭,劲风连躺在地上的我也能感觉到寒意与煞气。
一击之后那三个亡灵一起转身面对一个庞然大物。
足足比三个亡灵高出两个头的家伙,肌肉纠结,只用黑色铠甲护住前胸后背,手持一把暗红色的大斧,他站在那里,面目狰狞,如同来自地狱的恶魔。
不,不是如同,他确实就是来自地狱的恶魔。
他一面奋力砍杀那三个左躲右闪的亡灵法师,一面大声嘲笑着:“你连自己打掉的勇气都没有么?”
我看不见他在对谁说话,我只能假设他在对我说话,我用尽力气回击,尽量维护一个法师的尊严:“不用你管。”
我是说真的,被一个恶魔救回生命,对一个崇拜圣洁魔法的法师来说,这是比死还要难以面对的难堪。
但是他并非对我说话,我听见一个温和的声音,温和到你以为她只是在教室里读书,在茶会里闲谈。
我听见她糯糯软软地说:“你该换个新台词了。”然后我听见一个脆生生的响指,夹杂着她依旧很软很和气的声音:“死亡缠绕!”
于是那个高个子亡灵就忽然飞奔出去,茫然地如同被蒙住了眼的疯马。又是一声好象在聊天那样的软语温言:“吸取生命。”
那家伙身上就多出了一根绿色的细线,一直通到她的指尖。
幸亏有了那根绿线,我才终于看到了她。
在三个亡灵法师和一个恶魔身后找到她的几率是不用火把在这片黑森林找到我的几率。
她实在太矮了,如果我能站得起来,她就只到我的腰间。现在我是躺着的,她也只比我高出两三个头。
一个侏儒,一个女侏儒,一个女侏儒术士。
不,我默默对自己再说一次,重点是她是一个“术士”,一个侏儒“术士”,一个女侏儒“术士”。
如果我还记得我此行的本来目的,在杀了几百个亡灵之后,我本已经有些记不起来的本来目的。
我是来这里剿灭术士的——我带了一队法师,二十个全世界最顶尖的法师,我们本是来此地剿清古尔丹的余孽的。
古尔丹是全世界最出名最厉害的术士,现在他背叛了这个世界,投奔到来自外域的入侵我们的天灾军团,他在这片土地造了许多的孽,然后去那个外太空领取他的背叛给他带来的魔法奖赏,但还有些术士留在这里。
我们是来把这些可怕的魔法疯子斩尽杀绝的。
现在我全军尽墨,却是死在亡灵们的手里。我只剩最后一口气,却要在这种时候被一个术士从亡灵手里救出性命。
我看了看漆黑的头顶,是的,我看不见除了黑暗以外的任何东西。
上天开我的玩笑一定开得很过瘾,过瘾到他连一丝光亮都不打算留给我了。
现在我不知道希望谁胜谁负,虽然这战局本就只给我一个旁观的身份。
我躺在泥泞里,看着那个术士懒洋洋地用那根绿色的细线牵制着那个疯狂乱窜的高个子亡灵。看着那个恶魔恶狠狠用一把斧子左左右右前前后后砍来砍去地修理那两个狼狈不堪的亡灵法师。
那两个亡灵法师正在闪躲中努力吟唱着最强大的魔法,寒冰箭拼命地砸向那个看上去就很强壮的恶魔。我很想告诉他们,别打那个傻大个子了,他有与生俱来的魔法抗性,你们就是累吐血了那些寒冰箭也只够让他觉得有点小疼痛而已。
但我没有说话。
我于是继续去看那个小小的女侏儒术士。她很狡诈,她一直藏在那个恶魔的身后,偷偷对着那两个全神贯注只知道朝恶魔砸寒冰箭的家伙念着诅咒。
我听说过这种魔法,受了诅咒的家伙会不知不觉失去生命,一直到死才会有痛苦的感觉。
现在我亲眼得见了,那两个亡灵法师的寒冰箭越来越弱,那个恶魔已经追砍得他们有气无力。而被绿色细线牵着的家伙,现在已经用一种清醒过来的姿态试图走向那个牵着他的人,但是他走得支离破碎,一路掉落着自己的肢体。
他甚至没有走到那个侏儒的脚边就被拆散了。
那道绿线随之消失,一路的白骨代替了那条绿线,死亡在这样的诠释中狰狞到令人不忍卒睹。但那个女侏儒轻松地收回了手指,彻底放松地问了声:“怎么还没杀完?”
这样的口吻是绝不该出现在一地白骨的黑森林里,一个正在厮杀的小小的战斗过程中的,我为那个刚死得支离破碎的亡灵不值,他甚至没有得回对手的一丝重视。
在听见她略带嘲笑的指责后那恶魔就狂怒地吼了一下,算是对她的回应。他狂吼的同时那两个亡灵就缩成了一团,她笑眯眯看着这两个家伙临死前的苦状,伸手打了个响指,几乎是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吸取灵魂”。
一道紫光劈向那两个亡灵,他们便彻底委顿倒地。
她笑嘻嘻地等着他们咽下最后一口气,象是小孩子等待属于他的糖果最终从糖果罐子里被取出派到手里。但是那道紫光忽然转回方向劈向了她,她毫无防备,勉强闪让,却依旧眼睁睁看着紫光打落在她的身上,于是她哗啦喷出一口鲜血,坐倒在地。
我忍不住想笑,后来我就真的笑了。
我笑得不能抑制,眼泪争先恐后飙出眼眶。
热情是洞穿一切的力量——法师们的热情确实洞穿了一切。
我得意地,高声地,用尽力气疯狂地呐喊:“魔法反噬!魔法反噬!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我已经声嘶力竭,但还要用最后一丝气力喊叫:“热情是洞穿一切的……”
我没喊完,是因为她在接近昏迷的状态里勉励对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然后我的嘴唇拼命翕动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是传说中的语言诅咒,会让受诅咒者觉得自己白长了一张能说话的嘴。
黑魔法真的很邪恶,我庆幸我们已经成功了。
现在,我觉得自己可以死而无憾。
上天并未遗弃我,我在临终前看见了术士们的末日降临。
确实是末日降临——那两个已经死成一团的亡灵在她委顿倒地之后,悄悄地,摇晃着,努力地站了起来。她的恶魔在她被击中后就扑到了她面前,正在努力摇晃她小小的身体。完全不知道他们的身后正在聚集起的两团白光会要了他们的命。
我很想提醒他们。我确实张了嘴,但我中了语言诅咒,我无能为力。
我终于知道在这场战斗里我更希望谁是赢家了,但我永远有反胜为败的好运。所以我眼睁睁看着那两道白光闪耀着夺命的光芒毫无悬念地击中那个高大得不可思议的恶魔,还有那个矮小得不可思议的侏儒。
不,侏儒“术士”。
我再次纠正自己。
那两个亡灵一定是拼尽了所有的力量发出了他们一生中最后的一支寒冰箭,那样的巨大的白光我平生仅仅见过两次。我终于从那样的光芒里认出了这两个亡灵的前世,我的心口如同被插上一把锋利的尖刀,巨大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