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条
做灌肠时,少不了要剩些血做血条。虽然灌肠不是家家能做得起,血条却是家家都要展览的当家菜。再穷的家过年总能杀得起一只鸡,一只鸡的鸡血。杀时因角度准确手脚麻利,竟一滴不溅地全淌在放了盐的碗里,末了还倒提着鸡让鸡往碗里滴尽生命的最后一滴血。忙着汤鸡毛掰爪皮开膛肚,入锅略涮盛在大盘奉在锅项里献灶爷,便忘了血,血却在碗里冷却成半个胡芦形的凝固物了。
次日,把鸡血用热水化成半盆水,加盐调合面,再把荞麦面或麦面倒进去,揉搓,与擀长面的一样调好,上了案板狠劲地擀,四乘六的大案板上,出--出--擀成一大案血面,如红色的锦锻或金丝绒摊在那里,如此红色的大面你见过吗?再切成二条韭菜合并的宽度,二??长的长度,或入水煮一下或蒸在笼里,熟了,便要见天日,这叫亮家当或家底。院子里,木车上,房檐上,窗台上,门外的土台上,或用塑料布或用席子,一摊一摊拨开让太阳晒,和夏天晒黄花一样。生人?E心这女人疯了?好端端的年成要过年了擀这么多黍面,还给人卖派啥哩?是大年三十要吃忆苦饭吗?就是自家儿女也不懂得血条是如何做成的,而我则不明白一只鸡的血竟能繁衍增长扩而大之发展出这么一大片一大片摊开来晒的带血的鸡味儿的面食,何不把那半碗血弄熟三几口吃掉了事。而城里人杀鸡谁还接鸡血,岂不叫人说你小气穷酸看不起你,如做生意对方知道你这人是吃馍馍渣的人不肯出水的人连一只鸡的鸡血都要一滴不剩地咂掉,保险不和你共事投资。但在这里谁也不会说三道四。
一个正月的早上,是家与户之间展开细长面的无声的比赛,晌午就执行暖锅子加蒸馍的食谱。暖锅中间突出的一老节,高高的如工厂烟囱形状的火筒内,架着五六根木炭火或几块石炭火。火筒周周围的深沟就是藏七八种菜的地方。这种锅子在中国各地都有,泾川用的是安口窑上烧的砂锅,一用几十年,汤汁与岁月的风尘把砂锅洗刷成漆黑色而不烂不炸,外地就多用宫廷里传出的铜锅子了,暧锅自有暖锅的香,砂暖锅似乎专是为血条而制的,平平常常的菜一经装进去,就味道全非。葫条,黄花,干豆角,萝卜干丝,全是自产的干菜,随吃随有;豆腐,粉条,再加上血条,上面再苫上一层肥肉片,灌上鸡汤,那是鲜到纯粹地步的珍肴了。软蒸馍和包子就着,一家八九口加上每日添的亲戚共十五六口人围着土炕中央的暖锅,热腾腾地吃着,若吱吱喝几盅黄酒在先,更是让泾川人的天性复原而要高呼一百次:过年万岁!没有血条也可以装暖锅,有了血条却对娃娃的童年产生非同寻常的影响力,有血条的年份,妈是无悔的,爸是无怨的,年馑是无惧的,年是无忧的。一切为了娃们高兴,高兴暖锅里有了最新的平时家家也不会有的花样,更高兴的是院里晒的太多太多的血条,证明家道不衰,敢大大方方理直气壮地和邻居小子们攀比。殊不知,这些不重视谈吐的母
亲们,既懂得养生,更懂得食补食疗,鸡汤血条暖锅里包含了多少大价钱买不来大人物食物中还缺的最好的营养啊!看血条的多寡,一眼就能看中过活的深浅,血条多且红的,就说明杀了三只五只鸡。杀一只鸡的血条同样多,只是多加了面,也有刚蒸熟就调了酸辣味那么吃的,但太费,母亲们把浪费都叫太费,都舍不得。今朝的乡?~亲们,可以放开大口吃一碗了,他们认为吃啥补啥,吃血条是比吃什么都补血的好东西,但都提醒自己,血条是一种菜,一种必不可缺的点缀,是高雅的年味,富有深深文化内涵的干菜一种。
晒干的血条放一年半载也不会发霉返潮,如果今年儿子要结婚,是早早晒了就收藏了一大口袋的,老人今年七十三或八十四,就知早晚要过白事,也准备了血条。突然遇上的事也要过,必仓促地杀十几只鸡,赶紧和来的女亲戚一起做血条,也来的及。过事是九碗菜,血条就占了三碗,汤一浇,和年味一样。的一样。有血条的碗菜和无血条的碗菜就是这事的品位规格的一个暗暗的隐喻,如看一个国家文明程度的高低,总看城市的某一角落里有没有可以传世的雕塑,或看大医院的血库前自愿献血的人有多少。
以半碗鸡血做成能摊半间房大面积的血条,被 吃遍百人,被吃一月,老幼既悦了身又舒了心,营养让大家一齐补。血条的发明,使人的本性中含有的奢糜享乐挥金如土的恶性代代不会循环,使人的节俭持家以小见大的美德无穷尽地弘扬延伸。这泾川很少有人过过人参黄芪作饲料,一只鸡蛋一两银的大观园生活,其朴朴素素的茶饭年味却吃出了一个个大学生,大干部,大军官,大款,大英雄,吃出了全中国共有的民族美德中的韧,忍,爱,宽,畅,厚,?A憨的大德,勤劳是其性格,节省是其家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