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正好对上你探出崖边漾著笑意的眯眼,而系住我腰际的登山绳,另端系在你身上,原来是你为我做着安全确保。“别害怕。”你眨了下眼,仿佛说:“给它用力踩下去,便是路了。”
我突然意识到
我如果跨出自己身体,便会绽放成花团锦簇
──A Blessing(James Wright)
我仰首寻向苍穹。内心低语:“谢谢你,克孝,承蒙照顾了。”
去年,我们几个家有少年的家庭安排了假期活动,选择南澳武塔做一日露营,才不久前你的书出版,书中描绘人在大自然中的追求与省悟,以及纵身山林伙伴之间的紧密连结,这些都值得少年们记取。此外,你以“找路”为喻,开拓闯荡现身说法,想必触动不少停滞茫然的中年心灵──天知道当日除我之外还有谁。
一行人台北出发东拖西拉抵达南澳已是午后,而小韦老师一大早便在教室等候了。“因为林大哥有交代。”这句话预示了未来行程中的悉心安排,以及隐藏其后的温柔本性。
白天孩子们举办一场友谊棒球赛,晚间活动则是“狩猎初阶”。营火旁小韦老师在环绕的炯炯眼眸凝注下,娓娓讲解泰雅传统,在山林中理解及尊重生态的重要性,接着便出发去寻找夜间动物。我们沿溪旁小径行走,一路行来熙熙攘攘,当探照灯照射到一百米外对岸山壁,密林中极其黯淡的一点红,“那便是飞鼠的眼睛了。”小韦老师下到溪床将孩童召集身旁。寒夜里星光映照,我站立众人身后,仅能依稀分辨硕大白色卵石以及黑压压几个小萝卜头,少年们跟随小韦老师面向森林,终于完全静默了下来。我注视眼前景象心中小小翻搅,突然羡慕起你来。何其诚挚质朴青年,山林中有他为伴绝对是登山者的幸福。
始终记得我的挂念
那之后几个月过去,时序进入台风季节了。一日接到你电话,说正要出发前往南澳,这次预计更深入探勘旧部落。……可是,那需要至少半天跋涉,而此刻外头暴风雨正笼罩整个北台湾,明日恐怕还持续……。“是啊。”你语气轻淡反而揭露内在决心与无畏勇气,让我再难进一语,只剩困惑随想像扑来:天气暴烈如此,光是驱车行经苏花便需无比胆识,是什么将你转变成如是激昂?
印象中你从来只是温柔深情。我想起大学毕业后你担任预备军官,在外岛澎湖驻地,某日收到你寄来厚厚一叠手抄诗稿,每首诗尽是盈盈低语,满溢你对山林的爱,当时掳获你心的是司马库斯。
我们失联甚久,上一次公馆校园门口巧遇已是十多年前,你正等公车,两人遂并肩在铁条长凳坐下,你说起在美国生活的生死离别,言谈中感觉出你尚未脱离失落伤感。那之后直到《找路》出版前重又取得联系,电话中我开口便提:“那些诗稿还在吗?是否下一本要出诗集?”瞬间我已被年少心思弥漫,你则沉吟未置可否。当终于付梓赠书寄了过来,翻开扉页读到你题字:“就是这本书了,偷偷置入型行销了学生时代的诗。”呵,原来你始终记得我的挂念。
我就是想向你诉说这些掌故
因为
长久不经意的惦记
总会悄悄转成认真的
这首便是了吧,出自当年的澎湖手稿。
新闻中噩耗传来,我随即翻出另一首诗。
如果那天没有走错路,我会不会错过这一切?
我们或许会找到捷径
那条省去三次轮回的捷径
这次你走错路了吗?或是犯下什么其他错误?这些总在近日街井饭后茶余遭受议论,或有关于感应之说,什么“一语成谶”之类。而我只沉默无辩驳,深知你早已超越抛诸身后。
仰首寻找你
我们更早之前的碰面,你刚学成归国不久,一次诗社老友相聚,当时我因工作缘故经常往返山区,并与一个泰雅部落的青年共同生活,可能因此你单独对我说了下面一则故事:
“一群大学生去登山,他们必须先涉过宽广溪谷才能抵达登山口。河的上游乌云密布,他们仍冒险前行,终被迅速高涨水位困在沙洲上。进退维谷之际救兵出现,一群附近四季部落的泰雅青年,即刻找到看似湍急却较不危险河段,引领大学登山客们──女生则背在背上──安全返回岸上。他们刚从山中工寮归来,工寮种的是香菇,交叉叠立的木头布满菌种,当第一声雷响时便起身入山,拿棍棒在菌种附着的椴木上一一敲击,称之为‘打醒。”
当时场景至今历历在目,你诉说时眼中闪耀着光,说不定是心中某个菌种被“打醒”而开始滋长。那会是什么呢?《找路》之后我们几次交谈,你提起心愿要让自己更泰雅,成为猎人,成为文化的保存者。但一直要到此刻我才明了,那菌种的真实意涵应当是,当一个“跨出自己的人”。
啊我不禁仰首,寻找你。
用力踩下去便是路
记忆浮现出来,是了,大学时曾兴起参加你带队的攀岩训练,在搭公车可达的北投大炮岩场。
那是个高度不到十米,连初学者也不至感到太恐惧的岩场,我抚摸岩石粗糙表面,一边注视攀岩老手轻松地上下不同路线,一点也无质疑会有多大困难。
“三点不动一点动。”才学到这句我便跃跃欲试。
果然轻松容易一如想像──那是在起始阶段,当爬到七八米处,眼睛瞄到立足点,身体重心却不知如何移转过去,左胝右绌,陷入进退不得困境中。就这样磨蹭好一阵,头上传来话语:“哈哈,你的内裤被看见了。”
这算什么打气的话嘛!身悬半空我狼狈地想。抬头,正好对上你探出崖边漾著笑意的眯眼,而系住我腰际的登山绳,另端系在你身上,原来是你为我做着安全确保。“别害怕。”你眨了下眼,仿佛说:“给它用力踩下去,便是路了。”
(林克孝告别式,9月6日下午2点起,台北市第二殡仪馆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