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米尔高原气候非常极端,前一秒风和日丽,下一秒就飞沙走石,走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是“心”的绝佳修练场。
文、图/摘自《不安的丝路,原来的丝路》,陈正如著,大雁文化出版
以不安为师
在喀什盘桓了将近一周才开始前进帕米尔高原。之所以停顿这么久,倒不是因为要上高原有多困难、需要多少准备作业,而是这个名字光是听起来就让没有装备与经验的我备感压力。
经过这段时间,心开始比较敏锐,我明白,压力也是蛇,但对大自然的恐惧不容易调整,只能给自己多一些时间。
帕米尔,在塔吉克语中,意思是“世界屋脊”,这当然是从当地人眼光出发的判断,即便并非真正的世界屋脊,它仍是众山的故乡。全世界最高、最险的几个山系都是从它延伸出去的:包括喜马拉雅山脉、喀喇昆仑山脉、昆仑山脉、天山山脉、兴都库什山脉等五大山脉。
而且,它至今仍是全球冰川运动的中心,也就是说,不管地下或地上,这块高凸的土地,是地球上最活跃的地表,平均海拔四千至七千米。对久居平地、享惯安逸的我们来说,严寒与高山症是一个挑战,时序已经初秋,随时可能下雪,何况许多地方根本是终年不化的冰川。
玄奘的取经行程,曾经两度进出帕米尔,不管空手而去时,还是满载而归时,它都是绕不开的天险。相较于九死一生的沙漠,玄奘对这段行程的描述是:“在雪山中,涂路艰危倍于凌碛之地。”
和在沙漠遇险不同的是,此时的玄奘已经被高昌国王所派的护卫团团包围、保护,即便如此,当他终于穿越冰封千里的山区之后,还是人马折损大半,难怪他要感叹:“嗟乎!若不为众生求无上正法者,宁有禀父母遗体而游哉!”
这些事实,让我不断推迟上山的时间,与从汉地出发前一样,总觉得应该要准备得更充分一些、再充分一些。原来,我们不仅恐惧陌生人,对大自然的恐惧只是在久居都市之后被我们遗忘了。
我看着自己内心的焦灼,对它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在做了一切可能的准备后,终究,还是带着不安上路了,没想到这不安,原来也可以是老师,只要你觉察到它。
息心除妄想
从喀什到帕米尔高原上最大的县城——塔什库尔干,简称塔县,有柏油路直达,四百公里路程对现代人并不是难事,找足四个人就可以包车前往,大约半天可到。
怀着对高山症的隐隐担忧,行囊里多了许多药物,也带了比较多现金,以防真的适应不了、又找不到同行者时,可以单独包车下山。完全预料不到,本来一心只想着半天之后、到达目的地时再跟高山症作战的,结果根本还没来得及遇到高山症,就先被晕车击倒了。
跟旅友拼车搭乘的是适合当地路况的客货两用小卡车,由于司机要赶在一天之内完成来回八百公里的路程,所以在崎岖蜿蜒的山路中飞速奔驰。六个小时车程,始终天旋地转,忙着晕车的我,只有那么几秒钟瞥见了车外山高水急,还有几个山头白雪皑皑、近在咫尺,颠簸跳动中、不知不觉已经来到拔高三千米的县城,当司机宣布:“到了!”大家松了口气,只想赶紧找张床躺下。
就在我晕得几乎忘记高山症时,那个想像中的恐怖,真的来了!一下车,就像被无力感给抓住似的,行李忽然变得千斤重,我困难地爬上只有二楼高度的旅馆,一步一喘,不,一步好几喘,得吸好几次气才能往上踏一个台阶,身体简直不听使唤,登时又吓得忘了晕车,心里大喊:“高山症来啦!”
束手就擒似的,我缓缓躺下,准备经历接下来的恐怖,那种心情,大概跟躺上手术台没两样。
奇妙的是,当我真的放弃抵抗地躺了一段时间之后,检查自己,竟然什么也没发生,既没有头痛,呼吸也恢复正常,原来的晕车症状更是不翼而飞,我喜出望外,试着用超级慢动作坐起身来,迎接我的,是一幅美丽的风景画。
原来旅馆跟县城本身被高原包围,所以每一扇窗都变成画。这里的山相跟一路上峥嵘炙热的天山山脉很不同,相对开阔平缓,在白雪的覆盖与滋润下,山本身看起来比较清凉可亲,山下也有比较浓的绿意,太阳耀眼,但气温适中。这么怡人的环境,什么恐怖都被抛诸脑后了,一直到手机响起、要张口说话时,才又想起这里空气稀薄。
这下我明白了,适应高山症最好的方法,就是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连话也别说,一张口,氧气就不够了。这里的空气稀薄到只够你静静地坐着,以及太空漫步般的慢动作。
也就是说,这里对初来乍到的人而言,完全是个天然的禅修道场,稀薄的空气让人非得放慢、放松不可,只要一动、一急,马上就喘不过气,但静静地坐着就天下太平、舒适怡人。这下有趣了,在这份不得不的“静”与“慢”中,第一次有机会坐下来好好看清自己的身与心。
你好好观察过自己的呼吸吗?它的快、慢、深、浅分别带给你什么样的感受?反过来说,当你有什么感受时,观察一下呼吸快、慢、深、浅的变化,我们很快会发现,感受跟呼吸完全是一致的,当你感觉焦虑或生气,表情也许可以伪装,但呼吸不会骗人,一定是变得短而浅,反之亦然。
因此,造字者才会把呼吸用“息”这个“会意”字来代表。息,呼吸,就是自心。当我们的身体和自己的心在一起,那就是生命的源头——息;如果我们不停地追逐,不停在心里点火,那就是毁灭的开始——熄,火烧自心。
正是因为明白这个原理,所以古人才教导我们用观呼吸的方法来调心。往往,我们不容易觉察到自己的心,但我们可以观察呼吸,透过它的快、慢、深、浅,了解心处在什么状态,或者什么频率;一旦清楚了解,我们就能进一步透过调整呼吸,把心调到平整的状态。
当心平整,呼吸也平整,我们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了。我们的身心,自己有能力与所处环境达成平衡,根本不需要我们自以为是地瞎操心。大自然有它自己运作的规律,只要认识到,我们的身心都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只要顺应自然规律,身心自然安乐,呼吸自然顺畅。身心有它自己的智慧,我们只需要给它时间。
理解到这一层,我静静地检视自己过去一周的不安,心一定,烦恼瞬间化为菩提。观察一下面对不安时的举措吧,过去一周我是怎样面对不安的呢?
一、不断推迟:回避;
二、到处打听:用别人的经验转移焦虑;
三、不断添购物资:想用外在的准备改变内在的不安。
一一检视后,我发现,面对不安,我做了一切向外求的努力,就是没想过相信自己的身体,也完全不接受自己的不安。看到了吗?恐惧与不相信是一起的!原来我不仅不相信别人,根本也不相信自己。
到头来,那些外在的准备根本派不上用场,唯一起效果的,却是彻底放下不安。放下的前提是什么?是接受,顺服。这是我们面对大自然唯一能做的事。当我束手就擒躺下,心里准备接受一切痛苦时,痛苦却没了根据地。
▲夏末秋初的帕米尔高原,是大面积的白色与黄色色块堆叠出来的天地。白的是远方山头上的万年冰山,以及近得几乎抓得到的云;黄的是河谷里边开始泛黄的草,以及冰山前沿的黄土。
蛇的根源
这下我总算明白:原来,蛇的来源,不是我们曲解了世界,而是根本曲解了自己!我们深深地以为自己是不安全的,所以,每天张开眼面对世界,我们就忙着做些什么来转移这份不安;我们相信解除不安的钥匙在外面,不在里面,这么一来,哪里坐得住?
我们给自己设定了一个“安全”的标准,然后日日夜夜、时时刻刻追逐它。从这个角度看,那些我们所以为的打拼、人生目标等等,从根源上,就是被恐惧所推动。
可怕的是,这个追求是无止境的。因为不管我们追到什么,我们都因为害怕失去而加紧追逐。
终点就是起点,只要我们的起点是“深深地以为自己是不安全的”,我们就终究会走向不安,不管我们要为这不安付出多大努力。
我们无意识地向外追逐,人生目标无非就是让自己跟亲友到达我们自己设定的安全阵地,到不了就说明人生还不及格,还得加强投入生存技巧的自我训练,到头来,生活本身就是一场战斗,我们疲惫不堪,却不知道为什么。
正因为这种战斗意识,我们把自己跟所处的环境对立了,把环境变成假想敌,我们认为所处的环境随时都在威胁我们所设定的“安全”标准,所以,环境就变成蛇了。秉烛夜行的人正是因为不相信自己是安全的,所以把绳子看成蛇;汉、维社会正是因为不相信自己是安全的,才把对方的存在视为蛇蝎;我因为不相信自己是安全的,才把高山症视为敌人。我们因为内在的恐惧,就这样一步步把假想敌变成真正的战斗对象,然后抱怨这世界怎么会有这么多冲突。
但真相是,我们固然脆弱,但我们拥有彼此。当我选择成为大自然的一部分,大自然就接纳了我,滋养了我,这份接纳带着我激发出适应环境所需要的本能,让我明了我们的身心原本就如此有智慧、有力量,根本不是我以为的那样虚弱。而当我学会接受不安,而不是试图改变不安,不安自己就消失了。当我学会真实平等地看待一路上的买买提们,他们就全成了火车上那个小女孩和她的妈妈,一路把我送到这里来。
所以,愈是高歌战斗的,内心愈是颤栗;愈是随顺环境的,内心愈是自在。我们选择成为谁?
“你是中国的狗,还是巴基斯坦的?”
体验过这种喘不过气的无力感,我终于了解,玄奘当年历尽艰辛所求回来的法宝,究竟有多珍贵!难怪他每次只要在旅程中发现有书简掉落遗失,宁可整个部队停下来,也一定要派人回头去抄写补齐才继续前进,他要把了解世界的方法完整地带回汉地,那是佛陀对认识蛇的起落珍贵的教导。
据调查,玄奘回程时翻越大雪山进入帕米尔高原后,是沿着瓦罕古道东归,才进入今天属于中国国境的塔什库尔干。今天,瓦罕古道几乎被人遗忘了,倒是几公里外中国和巴基斯坦边界的红其拉甫口岸热闹非凡。终于适应高原环境之后,我决定再度拼车前往,那是我单薄的能力所能触及的、最接近玄奘东归起点的地方。
夏末秋初的帕米尔高原,是一片由大面积的白、黄色块堆叠出来的天地,白的是远方山头上的万年冰山,以及近得几乎抓得到的云;黄的是河谷里边开始泛黄了的草,以及冰山前沿的黄土。如果有些什么在里面钻动,那一定是牛羊,人在这片天地里,渺小到几乎可以忽略,却又是最造作、最唐突的一分子。
县城距离红其拉甫口岸两百公里,路程虽然不长,但短短距离之内,地势又拔高了两千米,已经进入雪线区域。车行不久后,就正式进入冰雪世界,从县城出发时气温还有十来度,这里已经接近零下,荒无人烟的高原上,雄伟的“国门”就矗立在冰山中,是高原上最显著的人为痕迹。
对人类而言,这里几乎无法生存,所以有这么一句顺口溜:“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风吹石头跑,氧气吸不饱。”一下车,我就冷得直打哆嗦,不知道这冰山,跟玄奘当年看到的,是不是一样?玄奘说,要不是为了求法,哪有人要来这里?他做梦也没想到,到了这个时代,竟然有很多人想来。
游客们来这里当然不是为了求法,而是为了满足到过国境西南极那种可以向亲友们炫耀“到此一游”的虚荣感,所以一下车,大家就忙着与“国门”和对面的巴基斯坦卫兵合影留念,也许因为太兴奋了,陆续有人感到恶心、头痛,提前回车休息。
我静静地看着兴高采烈、然后被高山症伺候的人们,突然对矗立在冰雪荒原上雄伟的“国门”升起一股荒谬感:尽管条件恶劣,人们还是执拗地要拥有它才感到安全,而且得分清楚“你的”、“我的”。红色五星旗在狂风中招展,无言地宣誓着什么;国界碑和铁丝网更告诫人们:这里就是楚河汉界。所谓国界,跟小学生总爱与隔壁同学划清界限有什么不同?像孩子们一样,我们急着防范对方,忘了其实我们分享著同一张桌子。桌子若有知,一定觉得我们傻得可笑吧?
正低头笑着,不知何时,一只小土狗竟然钻过铁丝网来到我面前,没带什么好东西,只能把随身的干粮给它,它倒也甘之如饴地享用起来。在这样的地方,狗也不容易生存吧?心疼地摸摸它,轻声问道:“你是中国的狗,还是巴基斯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