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去过那受光最多的地方看到了回到人间的人们,无法也无力重述的力量――《神曲―天堂篇》
文人墨客形象地把八廓街比喻为时钟,大昭寺为时轴,而转经人,朝佛者则构成了时针。走进八廓街,如同走进一个圆形时间。这是一个取消了时间性的时间,即日升月落,春夏秋冬,生死轮回,都呈现出一种周而复始的循环状态。
常常看到无数朝拜者,在大昭寺门前原地磕头,嘴里念念有词。“咒语是一些神圣的声音,一些听觉符号。它没有具体的含义,但是像音乐、诗歌的音调、韵律一样。能够唤起内心深沉的感情,超越思想,以及日常语言的日常形状。
对于入门者而言,以一种非常直接、坦诚的方式背诵真言,能够唤起内心中潜在的力量。而对于其他人,它依然处于一种神秘状态。若没有充分的准备和精神状态,只背诵咒语也无济于事。因为咒语的声音,不仅仅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这种真言必须在意念里产生,让心灵倾听。”
八廓街的循环时间,体现在藏民每天沿着八廓街大昭寺顺时针方向转一至三圈。八廓街如一个旋转着的大磨盘,它带动着每一个进入这个“场”的人,按顺时针方向行走。“凌晨里踩着露水走上街头的就是那些城市里最早起身的转经人,整个城市在雾气笼罩的寂静中还没醒来,站在通往大昭寺的大街西头,就能听见刚刚转弯入东头的转经人行走传出的朦胧脚步声,他们多半是上了岁数的人。
早醒的狗喜欢窜出来对发出的声音或显出黑影的地方狂吠几声,但从来不伤人,我也成了它们打招呼的对象。等我理解了拉萨凌晨的秘密,走在无人的街中心不再恐惧黑暗的沉寂中突发的任何声音时,自己也像一个平静而专注的转经人。”巴荒在《阳光与荒原的诱惑――巴荒的西藏心灵史》中这样写道。
1936年到过拉萨的英国人斯潘塞・查普曼,在他的《圣城拉萨》一书里写道:“拉萨城本身很小,真令人感到惊异,建筑物前的小广场周长只有2英里……大昭寺是全藏朝圣的最圣洁之地”,“当一缕阳光在布达拉宫金色屋顶上闪烁时,你会激动不已”。藏民在八廓街进行的生活内容,除了与我们一样,完成吃喝拉撒等生物学法则之外,更多的时间便是磕头、念经、晒太阳、冥想。原地磕头,藏语又称“恰差”。
我认识一个从青海而来的康巴阿佳,每天在大昭寺原地磕两千个头以上。拉萨的冬天,夜幕的脚步来得比夏日紧促,有些迫不及待。晚上十点,当八廓街所有的商店、摊点已经陷入沉睡状态,路过大昭寺,一眼便能瞥见阿佳那张被寒风刮伤、倍显通红的脸庞。一副消瘦的身子,却有着一股常人难以想象的能量,抵抗着来自体内的饥寒。她站立在大昭寺明灭的灯光里,犹如一座日夜坚守在海上的灯塔。
我记得,最晚遇见阿佳的一次,是深夜十一点。大昭寺门前磕头的人,已经寥寥无几,而她依旧在。我走过去与她打招呼,她见是我便热情地微笑,然后用她那无数次摩擦过大地、布满茧子的温暖双手,握着我异常冰冷的手。我与她的对话,很多时候并不是建立在语言的基础上,而是手势和笑容。我们语言不通,但并不影响我们之间的交往。我生涩的藏语,让我这个平时在人前滔滔不绝的人,顿感失语受挫。
阿佳说,她每天早上五点到晚上十一点,都在大昭寺门前磕头。日复一日,形成一种不得不延续的行为习惯。她几乎是所有在大昭寺磕头的信徒中,最为“夙兴夜寐”的一个。她的生活保持某种恒定状态,具备军营里的节奏性。
对于她而言,时间似乎无关紧要。她用一辈子做赌注,为了一场不知道是否有回报的来世。而时间于她而言,又似乎有着某种苛刻的对待。起早贪黑地磕头,从不迟到,时间把握得刚刚好。科学的精打细算,也无法如阿佳那般对时间流逝具有的敏锐感知。我与她的时间,刚好颠倒错乱。
往往她从梦中起来,进入磕头的修行功课,我才觉出丝许倦意,进入梦乡。当她沐浴在阳光下喃喃自语,而我的生物钟正转入黑夜状态,打着疲惫的呼噜。当她以最后一个虔诚的膜拜来告别一天,躺在床上,很快陷入熟睡状态,我,才刚刚进入书写状态,我的生物钟显示的是白昼,是我的精神集中的最佳时间。于是,我与她似乎游走在时间的两极,彼此对时间的看待,南辕北辙。
或许,当我以为我活在现世,活在工作的意义价值之中而沾沾自喜时,藏民则以一种悄无声息的安静状态,履行着对自我精神和对神灵的皈依诺言,他的身体虽具备现世的物理意义,但精神早已超脱今世的阈限,朝向来世。但这一过程,我们无法窥知,灵魂是否朝向今生来世。俗话说眼见为实,在物质事实的领域内,这个标准基本上是成立的,但在精神价值的领域内就完全不适用了。
理想、信仰、真理、爱、善这些精神价值永远不会以一种看得见的形态存在,它们实现的场所只能是人的内心世界。毫无疑问,人的内心有没有信仰,这个差异必定会在外在行为中表现出来。可是,差异的根源却是在内心,正是在这无形之域,有的人生活在光明之中,有的人生活在黑暗之中。
大昭寺的灯火,是最早燃起,也是最晚熄灭。而灯火的燃起和熄灭,寓意着人生的两大哲学命题――生与死。在这里,婴儿出生后过一段时间,就会被大人抱到大昭寺拜佛,称为“头次出门”。而人死后,家人会到大昭寺的释迦牟尼佛像前,敬献死者的姓名,供灯、哈达,以及回向礼,祈求佛祖为死者超度亡魂。
遗体送往天葬台前的某天凌晨在引香队伍的引导下,由专人将遗体背到大昭寺门前,进行最后一次祈祷,大昭寺的门廊下会留下一条哈达和供灯。然后围绕着八廓街转一圈后,遗体才被送往天葬台。于是,对于藏民族而言,他们的生与死,都与大昭寺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八廓街,穿透着藏民族一生。既是生命的必经起点,又是生命完结的终点。
神秘的西藏,教如花女子生死相许,教七尺男儿念念不忘。关于西藏,多数人都知道布达拉宫,却少有人知道西藏的第一座宫殿――雍布拉康;关于信仰,多数人都听说过转神山、神湖,却不曾体验磕长头的虔诚、修行的艰辛;关于誓愿,多数人都向往去西藏观赏风景、净化心灵,却少有人选择留在此地,甚至“嫁”给这一方圣土。
然而,顾野生则喜欢过这样一种生活:在纯蓝色的天空下沐浴阳光,品淳朴的门巴族酿制的黄酒,与藏族同胞一起过吉祥天母节。这个寓居西藏的女子,将其随笔集合成书,只为告诉世人:即使离开家乡,漂泊在路上,但灵魂有了寄托,便不会感到颠沛流离。因为,吾心安处即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