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日至25日,这支年龄跨度从18岁到60岁的浩荡队伍,分成9支小分队,徒步穿越我国第六大(一说第七大)沙漠――内蒙古库布齐大沙漠无人区。他们从沙漠边缘直接进入腹地,历时三天两夜的时间,全程约70公里。
凌晨时分,达拉特旗的气温还不到10℃,狂风席卷起飞沙走石。清晨5时许,东方泛起鱼肚白,太阳不久便蹿上高空,随着时间的推移,阳光扯去温柔的面纱,开始炙烤大地,凶猛而毒辣。“进驻大沙漠后,昼夜温差会更大,再加上几十公斤重的饮用水和各类装备等,两相比较这里绝对是天堂。”几位“老驴”望向远天,交流着……
8月25日午后时分,当翻过最后一座庞大的沙丘,队伍中有人高喊“我看到公路啦,我看到高压电线杆啦!”山脚下,面对一字排开的5位蒙古族少女手托哈达与酒杯列队迎接,有人激动地把所有装备抛向空中,开怀大笑,畅饮甘冽的白酒;有人却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完全瘫倒在地,且失声痛哭。
我后来才知道,这眼泪并非只是为了自身终于完成了一次长途跋涉后的情感宣泄,更多的则是耳濡目染我国土地沙漠化情状的唏嘘与愤懑。一位来自北京的大姐最后与队友告别时,眼泪夺眶而出:“如果下一次你和你的驴友们再次来到沙漠徒步穿越,不管你有多累,多么难以坚持下去,请一定不要再去踩踏那些绿色的植物!”
记者跟随9支小分队中的一支,全程跟踪采访了此次全国驴友徒步穿越库布齐大沙漠无人区之旅。谨在此以白描式的记录,还原沙漠中的三天两夜。
这句话是老明对全队12个成员说的。老明,40岁,脸颊黝黑,五短身材,颇结实壮硕。他有经验,去年夏天随一众驴友徒步穿越过库布齐大沙漠。他是这个团队中,惟一一个第二次进入库布齐的人。
“千万注意要适度休息。比如,行走40分钟,休息10分钟。但也别休息得太长,身体刚激发出的机能与活力,很可能变得迟钝。休整时,有意识地伸展四肢,做些屈伸运动,利于血液循环,帮助身体舒展协调……”
8月23日清晨,在从达拉特旗地区前往库布齐沙漠的旅行车上,老明向队友们面授机宜,不厌其烦地一再重复关键要点。到达沙漠边缘口,全队下车,他又仔细地一一检查每一位队友的鞋袜、帽子、头巾、水袋、防护镜、装备包等等,并用力给每个人紧了紧没过膝盖的防沙护套。负责给整个100多人队伍提供后勤保障的两辆越野车守候一旁,未来的三天两夜中,它们将在固定的时间段从沙漠外送来食物等补给,还有夜间宿营的帐篷等必需品。
虽备有越野车,但每个人的行装也不轻松,背包平均重达15公斤以上。夜间抵御严寒用的抓绒衣裤、睡袋,防沙漠暴雨的雨衣、雨伞,日常替换的内衣裤袜,宝贵的饮用水、生理盐水……这些已精简得不能再精简的东西,足够占去背包的大部分体积。此外,沙漠中没有多余的水供洗脸刷牙,漱口液、口香糖以及防晒霜、防晒唇膏,加上牛肉干、奶片等补养食物等,把每个人的背包塞得鼓鼓囊囊。
每支小分队中,有两个人的背包一定会超过平均水平,重达25公斤、甚至30公斤以上。必须有人担负起小分队的日常后勤保障工作,用餐时使用的燃气炉、锅、高压气罐、防风板等需要有人扛着带走,另外还得多备些饮用水、生理盐水和食物,否则一旦出现团队成员体力透支,后果不堪设想,这些自然交给了两只超过25公斤的背包。
对所有第一次参与徒步沙漠的驴友来说,第一天的路程是最为关键的。老明说:“如果熬过了第一天,就成功了80%。”出发前,不能明白个中微妙,三天后走完全程发现,老明讲得极有道理。
进入沙漠后不久,任何手机与无线网络信号全部消失,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回到了最原始的口耳相传。行走间,眼见前路漫漫,一种感受不到具体目标的恐慌感时不时袭来――即便原本有很丰富的户外徒步经验,但沙漠徒步和陆地、山区等地截然不同。比如,陆地徒步日行30公里也许扛得下来,然而一进入沙漠,在细沙中行走,日行30公里路程就相当于陆地徒步60公里,行走节奏与体能分配也被打乱。就算是山地徒步高手,对上下坡很有心得,甚至谙熟60度向上的陡坡攀爬,可在沙漠中这些技巧也很难用上。下沙丘不易,上沙丘更难。遇上沙丘陡坡,所费体能常常超过徒步山路的几倍,却不一定能成功翻过去。
每日的上、下午徒步,中午集体午休吃饭。地点选定于附近一处最高大的沙丘,大部队便在沙丘脚下就地休整。午饭以干粮为主,包括压缩烙饼、火腿、罐肠肉等。
库布齐大沙漠中有4处常设营地,到了晚间,全部100多号人马便在基地附近安营扎寨。和上午相比,下午的路程必须赶得很紧,一是要在傍晚时分赶到大本营,二是要在太阳落山之前,及时把帐篷支好。一顶双人帐篷,从撑搭起内帐、外帐,固定支架,到最终培土封住帐缘,40分钟时间已经很快了。搭完帐篷,全队得赶在有自然光之前把晚饭吃完。为了补充一整天消耗的能量,晚饭除了干粮外,每人分配一罐方便面,外加水果。煮面需要埋锅灶起火,耗费不少时间精力……这些趁太阳下山前必须完成的活动,对下午的行进时间与强度提出了很高的要求。
上午的太阳已经很刺眼,午后则可用辣毒形容。这是一段最艰难的时光,气温不断升高,用手掌触碰沙漠,有种被大火烧烤的灼痛。负重没有丝毫减轻,体内的盐分与水分大量流失,为防止凶狠的紫外线照射,帽子与脖巾不能摘去,必须死死地护住面颊,极度的闷热能把人烤晕。三天后,超过一半的队员生出了湿疹,都是在沙漠中无法正常排汗所致……
作为距离首都北京最近的大沙漠,库布齐沙漠的东、西、北三面均以黄河为界,呈南部高、北部低之势。据达拉特旗地区当地人介绍,库布齐的南部为构造台地,中部为风成沙丘,北部为河漫滩地,总面积约为145万公顷,流动沙丘约占61%。沙漠长约400公里,宽约50公里,沙丘高度在10米到60米之间,形态以沙丘链和格状沙丘为主。
在蒙古语中,“库布齐”的意思是“弓上的弦”。仔细看地图,会发现它如一条黄色的长龙,横卧于鄂尔多斯高原脊线的北部,横跨内蒙古自治区伊克昭盟杭锦旗、达拉特旗和准格尔旗。正因为库布齐大沙漠处在黄河下方,犹如一枚悬挂于黄河上的弦,所以才有了“弓上的弦”之名。
世代居于此地的蒙古族人告诉我们,库布齐大沙漠并没有它的名字“弓上的弦”来得浪漫与美好。就算常年生活在大沙漠附近,对地形地势、气候环境等都相对熟悉的原住民来说,若是组队人员太少,没有做足充分准备,也绝不敢贸然进入沙漠,更别提一个人孤身前往。
“沙漠是‘死亡之海’,深入走进去你才会明白水和食物有多珍贵。打个比方,一个健壮如牛的汉子和同伴一同穿越沙漠,也许不是个太难的任务,但让他孤身一人行走,同样的路程,同样的水和食物量,他很可能走不出来。要知道,一望无际的浩瀚沙漠,就像黄色的大海从四面八方恐怖地把你包围,长时间见不到一个同类生物,孤寂感很可能转变成绝望,给人带来的心理压力,以及对人精神的折磨无法估量!”
8月24日,徒步第二天。有了第一天的经验,年纪稍轻的驴友们心态变得轻松,而年龄稍长的驴友们迎来新的挑战。中午时分,100来人的队伍出现了分化。起初,在沙丘上休息的先头部队等候大部队赶到,只需约半小时。不久,等候的时间就越来越长,到了午饭时,前后队到达的时间差距达一小时。
午后,大部队集结,继续行进,有人开始掉队。老明是经验丰富的“老驴”,他走在小分队最前面,主动扛起整支大部队的红色大旗,手持GPS卫星定位系统,充当前锋。同队的晓军虽是第一回进入沙漠,但因每周在北京郊野山区徒步训练,也是经验丰富的“老驴”。他有意识放慢了脚步,不住回望小分队其他成员。在他身边的阿斌年纪轻、体力好,只是性格内向,徒步二日都没见他说几句话,只顾踩着前面的脚印闷头行走。
傍晚左右,离大本营大约还有六七座沙山。红旗像一条飘带一样,在最后一座沙丘上依稀地随风摆动,这是大本营的标志。“快到了,我们马上就能休息了,你看先头部队的人影已接近红旗了。”队伍中有人欣喜地说道。
“阿斌,你走慢点儿,压压后。”此时此刻,细心的晓军望了望身后的队员,看到同一小分队两位50多岁的女队友走得异常艰难,脸色发白,嘴唇干裂。他嘱咐阿斌,想让他放慢速度一同殿后。未曾想,阿斌轻轻“哦”了一声,头也不回加快脚步往前赶去,倏忽间把晓军和两位女队友甩在身后。晓军火了,“这个混蛋!”
“长时间、长距离徒步,避免疲劳的一个要领就是掌握节奏。步幅频率不宜过快,与心律合拍,调整呼吸使其均匀。”晓军走在两位女队员身边,遇到大的沙丘与沙山,他带着两人选择“走弯路”绕过去,而不是像先前那样直接翻越陡坡,且有意选择迎风面和沙脊行走。“迎风面受风蚀作用,被压得很实,比较硬,在上面容易行走。背风面比较松散,在上面行走陷入较深,消耗体力……其实,只要调整好呼吸,保持平和心态,不急躁,就能顺利到达终点。”他鼓励着身边的同伴。
就在他们眼前还剩下4座山头时,气喘吁吁的阿斌出现在面前。手拿两瓶水,又从裤兜里掏出两瓶水,递给两位女队友。原来,他早早进了大本营,卸下身上所有负重物,带上水重新折回来接应后面的同伴。他把一位女队友的背包背在肩上,默不作声继续往前走。晓军在后面,一时不知如何表达。
夜晚,漫天星斗挂于墨蓝色的天际,仿佛伸手可及,银河清晰呈现于沙漠上方。我和老明还有晓军聊天,阿斌破天荒坐在边上,静静地听,不出声。两个专业的“老驴”说,如果旅行能反映一个人的本质的话,那沙漠徒步更能映射出人最本源的心性。“如果在这个荒野沙漠中都不靠谱,回到城市生活中,就更不能让人指望了。”他们坚信,每一个愿意从喧嚣浮躁的城市中来到大沙漠的驴友,本就值得尊敬。不管曾经是怎样的人,沙漠之行或许能改变曾经一贯的想法和观念。
可是,谁都无法要求每个人都如此无私。几乎每一次徒步中,每一个小分队里,都会出现只考虑自己的人。和老明、晓军还有阿斌同队的黑壮,听到两位女队友的故事后,就不屑地说了句:“这开的啥玩笑?这样的人,本来就不该来徒步。”
不止黑壮。8月23日下午,在队伍前拿着GPS卫星定位系统、走high了的前锋部队,就没有顾及大部队的平均速度,在一个小时内急行。有经验的“老驴”们在进入沙漠前曾屡次叮嘱,团队行走有快有慢,必须相互兼顾,注意前后队伍衔接,绝不能出现小团队急行,容易出现意外……
8月26日,从大沙漠返回鄂尔多斯市后,负责徒步收队工作的云南财经大学院长大彭痛心地告诉我,自发组织起来负责后勤保障的“老驴”们,收队时总能捡到20多瓶喝了一半就丢弃的水瓶。“我亲眼见到,有的队员出发前背上很多水,途中遇到体力不支的队友求助却无动于衷。傍晚到达基地后有大量饮水补给,便肆意挥霍包里的储备,没喝几口便随手扔掉的情况,不少见!”
从库布齐大沙漠回到繁华都市,每一个队员能从沙漠中带回些什么,每个人是否在沙漠中找到心中的那片绿洲,是否会因为大沙漠团队徒步而改变,谁都不得而知。一如这库布齐大沙漠也不总是表现得热情似火,每每夕阳西下之后,紧跟而来的,便是极速下降的气温,和伴随着到来的暴风,抑或毫无征兆的电闪雷鸣和倾盆大雨。
8月25日午后,大部队眼前出现了大片绿色植物,绿色植物背后现出高压电线杆影子,徒步队伍迫近目的地了。整个穿越沙漠的过程中,见到如此茂密高大的绿色植物是第二次,上一回是在进入沙漠前的边缘地带。
在终点站迎接队伍凯旋的蒙古族姑娘对我们说,平日如果不下雨,这里的风沙始终很大,大风裹挟着细微的沙砾铺天盖地散开。事实上,何止沙漠边缘,就是鄂尔多斯市区,晴天里也能看到满街的沙土被大风卷起。
在库布齐沙漠中,所有人都亲身经历过黄沙的威力。行进路途中,如果未用脖巾把整个脸和嘴巴有效地护住,细微的沙粒会无孔不入地往你的口腔里猛钻,任凭怎样倾吐唾沫,都无法彻底清除。队伍里有慢性咽炎的队友,此刻是极其痛苦的,每次呼吸都难以忍受,不得不以连续的咳嗽来缓解沙子对咽喉的刺痛。
到了夜间,整个营地一片黑寂,只有营灯与头灯散发着微弱光亮。打开手电,在清晰的白色光束下,能看到细细密密的沙子肆意地冲撞翻滚,好像成千上万个微小生物体在舞动。说起细沙,同队的华华有切肤之痛。这个年过半百的女摄影家协会会员,被队友们誉为“摄影大师”,但就在第二天中午,她沮丧地告诉大家,照相机已无法打开了,由于细沙进得太多,怕是凶多吉少。无论是手机、照相机,还是MP3、录音笔等精细电子产品,进入沙漠后很容易受到细沙侵袭,有时即使是用保鲜膜里三层、外三层加以保护,终究还是敌不过肆虐的黄沙。
走出沙漠,来到公路边,大伙儿纵情地庆祝徒步穿越成功,而与老明、晓军、阿斌、黑壮同队的华华却流下了眼泪:“不是在沙漠里亲眼所见,我真的无法想象如此严重的荒漠化图景。”在驴友们徒步近70公里的全过程中,偶然可以见到绿洲,但多数稀稀落落、不成规模。
来自呼和浩特市的内蒙古当地摄影师老张安慰华华说,库布齐大沙漠属于温带干旱、半干旱气候类型,年大风天数为25天到35天。沙漠西部和北部因地靠黄河,地下水位较高,水质较好,所以能供草木生长。“库布齐沙漠的东部为草原植被,西部为荒漠草原植被,西北部为草原化荒漠植被,植物种类还是很多样的,植被差异也较大。主要植物种类为东部的多年禾本植物,西部的半灌木植物,北部河漫滩地碱生植物,以及在沙丘上生长的沙生植物……我们的徒步队伍不可能遍布所有地带,目力所及更不可能覆盖所有区域。”
可华华还是很伤心。和她同样伤心的,还有一位来自北京的大姐。8月26日在庆功会上,她本想控制住情绪,可还是不能自已地流下了眼泪:“土地沙化导致的大风起沙,使我们遭遇的沙尘暴远比过去多。成功穿越沙漠固然值得骄傲,但眼望辽阔的沙漠,想到这便是土地荒漠化的结果,我真的心疼。我们到底能为阻止荒漠化做些什么呢?”说到这里,她潸然泪下。
8月26日夜,来自全国各地的驴友们渐次散去,回到自己来时的地方,我心中的疑问尚存:随着时光推移,人们企盼沙漠面积不再逐年扩张的愿望能实现吗?人们会在下一次徒步穿越沙漠无人区时,看到蔚为壮观的绿洲图景吗?心灵中的绿洲也许可以找到,而现实中的绿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