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黄致钧,摘自《纽约学》,时报出版
布鲁克林的威廉斯堡昔日为一片工业用地,二十一世纪迅速仕绅化后,许多从前的工厂仓库纷纷改装成空间宽敞的餐馆和商店,不像在地狭人稠的曼哈顿岛用餐常得和其他客人摩肩擦踵,不小心听到隔桌对话内容在所难免。
然而威廉斯堡的咖啡馆不知为何一如在曼哈顿座位没几个,多滞留五分钟都得担心是否造成店家少赚一杯拿铁的钱—除了一家法国男子经营的独立咖啡馆。
这家咖啡馆座落威廉斯堡的边陲,周围倒比较像尚未仕绅化完全的东威廉斯堡,街头涂鸦不说,对面是废弃的空地杂草丛生,一旁还有间华人经营的钢铁加工厂,每每经过总有冶金火花闪烁和阵阵锻造敲打声响。此等环境完全想不到暗藏了一家咖啡馆,实现我对咖啡馆在威廉斯堡应有面貌的想像,头次造访时竟然有美梦成真的感动,从此每周至少拨出一天跳上地铁到那儿窝一下午。
这家咖啡馆除了因为是仓库重新改造,室内天花板挑高几近一层楼,法国男子的空间利用也非常大器,明明可以容纳好几十人的区域硬是只放了三张沙发坐不到六人。店内部分墙面保留仓库的历史痕迹,任凭油漆剥落红砖裸露,但整体氛围绝非陈腔滥调的工业风格,除了三张大窗户吸纳自然采光,还有法国男子亲手打造的木制桌椅和一整面的盆栽布置。
而当纽约的咖啡馆因为经营压力纷纷关掉无线网络或设定使用时间时,这家咖啡馆仍然大方提供客人上网。但在有桌子适合用笔电的座位讯号特别弱,到了电脑必须摆在腿上的沙发板凳区网络又恢复正常速度。说这位法国男子聪明也好,狡诈也罢,这却是吸引顾客上门又提高翻桌率的优雅策略。
男子来自巴黎,与一口流利法语的韩国妻子一同经营这家咖啡馆,因此除了咖啡和一些烘焙品,还自创了一道贝果夹韩式炒牛肉与泡菜,完全征服我的东方胃。他们的“木斯里”也是诚意十足,满满一盘七、八种水果和麦片、蜂蜜与优格搅拌在一起,夏天时当中餐吃刚刚好。
法国男子和韩国太太的咖啡馆一切看似如此完美,网络评价却是两极。
第一次到这家咖啡馆前就看网友“抱怨”韩国太太过于热情,每个顾客离开时都会用她刺耳的声音说:“祝你有美好的一天!”偏偏英文大概是韩国太太的第三语言,口音特别重,我有时也听不懂她的韩国腔混法国腔,该位网友因此建议这家咖啡馆应该找“本地人”做店员。
韩国太太的确声音稍嫌尖锐,但在威廉斯堡店员尽是些耍酷板著一张脸爱理不理的嬉痞客,我非常珍惜她的活力与问候,也纳闷怎么有纽约客无法包容这座城市最珍贵的多样性。于是第一次造访后便上网把这家咖啡馆从装潢、咖啡、食物到韩国太太赞扬了一番,就怕巴黎人觉得纽约客心胸怎么如此狭隘。
不过这家咖啡馆引来网友最多挞伐的,是法国男子和韩国太太立下的诸多规矩。
这家咖啡馆柜台摆了一张裱框告示,规定顾客店内不能讲电话,必须去室外或楼梯间。然而纽约客太习惯我行我素,一旦犯规被法国先生或韩国太太提醒便会上网申冤,表示自己接起电话不过几秒钟,多么轻声细语,没想到这对来自巴黎的夫妻却刻意把音乐调大声,甚至粗鲁无礼地把他们赶出店面。
因为是小本经营,这家咖啡馆还有低消规定。但当纽约的咖啡馆大多任凭客人随意入座时,纽约客到了这家咖啡馆便严重水土不服,一下抱怨难道不能两个人分一杯茶,一下控诉才刚坐下就被法国先生或韩国太太不断逼着消费,不赶快买杯咖啡又会被赶出店面。
此外,这家咖啡馆的沙发也常是争端来源,有时是鞋子碰触到沙发椅垫被法国先生匆促制止,有时是移动沙发位置被韩国太太急忙劝阻。有网友干脆这么下结论:这是一家只欢迎欧洲人和亚洲人的咖啡馆,美国人不要去自取其辱。
然而部分顾客对这家咖啡馆的种种抱怨,在我看来完全不是问题。公共场所使用手机理应低声交谈并尽快结束通话,不然直接走到室外说个痛快。
偏偏有些纽约客为所欲为,对于全店都在听他一人高谈阔论毫无自知之明;一位友人便曾得意地和我分享他在一家咖啡馆,叫一个走来走去又大声讲电话近二十分钟的男子闭嘴。由此可见这家咖啡馆的规矩并非不合理,反倒许多顾客总爱贪那几步路,懒得走出店内。
我也不解为何有人会不爽被要求消费。即便太多纽约客以喝咖啡之名行工作之实,咖啡馆终究不是办公室,买瓶果汁或矿泉水意思一下也好;而我到一家咖啡馆总是恨不得一杯卡布奇诺赶快下肚提振精神,根本没有时间让店家催促。何况,也不是没看过客人进来待了好几分钟才去点杯最便宜的美式咖啡,也没因此被“那对说法语的夫妻”指指点点。
虽然法国先生和韩国太太对鞋子碰触沙发椅垫确实偏执,有些顾客真的只是不小心沾到边角,个人认为这冲突主要还是美国人连鞋子都可以穿上床的文化差异造成。不过纽约客也应该理解绒面沙发整理不易—每当有客人离开韩国太太就会拿出小吸尘器清洁—纽约街道又特别肮脏,鞋子就留在地面晃吧;若真的想翘脚,这家咖啡馆多的是木椅,不然直接脱掉鞋子巴黎夫妻也不会有意见。至于移动沙发,我只想说,咖啡馆不是你家。
是,这家咖啡馆因为装潢布置得太舒适,导致许多客人忘记它其实是一个公共场所、一间店、一对夫妻的家,忽略做为一个陌生人、一个消费者、一个客人的基本礼仪。然而那些被纠正的顾客非但不会反省自己得罪别人错在先,反倒老是责怪法国先生和韩国太太态度恶劣,还因此恼羞成怒,把这家咖啡馆从头到脚批得一文不值:网络很慢、茶很难喝、音乐很吵、冷气不够冷、暖气不够暖......。
身为常客的我到最后实在看不下去,于是决定跳出来仗义执言。由于法国先生曾以“我们不适合所有人光顾,也不是所有人适合来消费。(We are not for everyone, not everyone is for us.)”回应网友的批评,我便顺水推舟指出这家咖啡馆不是星巴克,连街友都可以进去撒泡尿再拍拍屁股走人—这是一间懂得尊重二字怎么写的人专属的咖啡馆。此后好几位网友也陆续浮出替这家咖啡馆说话,令我非常欣慰纽约客并非全是任性不讲理。
就在我的护航文贴出几周后再次造访这家咖啡馆,法国先生一见面劈头就问我是不是那第一个跳出来帮他们辩护的人。从未透露身份的我非常惊讶,只好害羞地点头承认。法国先生对我眨了眼说了声谢谢;韩国太太则从此更热情如火,总把我服务得像是大股东,又是倒开水,又是送上《纽约时报》。
搬离纽约前一周即便忙得分身乏术,仍旧跳上地铁去威廉斯堡和这对巴黎夫妻道别。韩国太太得知后情绪非常激动,不断握着我的手问原因;一杯卡布奇诺与一份木斯里共十三美金,她也坚持不收零头。我知道独立咖啡馆经营不易,于是丢了五块美金进小费桶,结果韩国太太送上两块法国先生烤的甜点,说是他们两人的一点心意。
离开前韩国太太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法国先生也和我握手致意,并表示他们和房东签了十年的合约,笑说接下来几年除非发生火灾,不然他们的咖啡馆都会继续营业,要我回纽约时务必再访。老实说,前后认识半年不到,两造也甚少闲聊,没想到这对巴黎来的夫妻如此有感情。母亲说或许因为他们在异乡最挫折寂寞时只有我敢独排众议,还招引了其他人加入声援,因此感动了这对巴黎夫妻。走出咖啡馆当晚纽约气温摄氏五度不到,因为法国先生和韩国太太,心头却是难得一片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