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萍萍最看不惯杨慕梓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恨不得一拳把她打到几万里开外,从此销声匿迹。
不过如果真的动手打了杨慕梓,估计郑霖得和自己翻脸。
那就想想别的办法吧。
沈萍萍满脑袋的坏主意,几天前她给杨慕梓喝了碗掺着蒙汗药的汤,然后趁杨慕梓昏睡的功夫用墨汁在那张如花似玉的脸上乱涂了一气。杨慕梓醒来后顶着一脸墨汁给郑霖开门,可把郑霖吓得不轻。
那脸墨汁到现在还有痕迹呢。
沈萍萍想到这里,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够了,她一溜烟地跑到厨房,揭开锅盖,用布垫着手取出一只扣了盖的朱红色小碗。
里面放着虾仁蒸饺,是她好不容易包成的。本来一共包了整整两屉,可看得过去的只有这几只。
沈萍萍小心翼翼地端着这只小碗走了出去,顺着淡青的石子路到了郑霖窗前。
窗子开着,她探头向里望了望。这一望不得了,她的肺都要气炸了。
杨慕梓在郑霖身边站着,桌上摆了十几道好菜:糖醋鲤鱼、樱桃肉、七星鱼丸汤、炸鸡扇,荔枝虾球、凤炖牡丹……
杨慕梓怯生生的,“郑公子,这些都是我的菜,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沈萍萍咬牙切齿地想:“你不当厨师还真是浪费人才了。”
郑霖说:“我把萍萍叫来,让她也尝尝你的手艺。”
沈萍萍听了这话心里顿时舒服了许多。她把手中的碗随手放在窗台上,抬脚踹开门,风一样卷进屋里,抓起筷子就将那道糖醋鲤鱼戳了十几个窟窿。
沈萍萍转悠着两只黑水丸似的大眼睛,笑嘻嘻地说,“有劳杨姐姐,我最喜欢吃鱼了。”
杨慕梓呆呆地看着她上下翻飞的筷子,半天说不出话。
郑霖道:“萍萍,你太失礼了。”
沈萍萍端起荔枝虾球,一股脑地拨进郑霖碗里,“大哥,你最喜欢吃虾啦,来,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杨慕梓精心布置的饭菜被沈萍萍搅得一塌糊涂。
沈萍萍酒足饭饱之后,悄悄跟着杨慕梓走到东面的花园。
杨慕梓低头坐在一株芍药花前轻轻啜泣着。
沈萍萍幸灾乐祸,“哭吧,哭死才好啊,想讨好我大哥?哼,他才不会喜欢你这种泪罐子呢。”
正得意之际,肩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沈萍萍回过头,只见郑霖站在身后。
沈萍萍随郑霖进了书房。她以为他是要责备她,可是没有。
郑霖缓缓踱了几步,将挂在壁上的宝剑摘下来,“萍萍,我要出征了。”
沈萍萍一怔。
郑霖将宝剑挂在腰间,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发,象在安抚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边微微笑着说:“你也长大了,不能总是那么任性。”
沈萍萍心慌意乱,大声道:“朝廷不是在和金人议和吗?还打什么仗?”
郑霖看了她一眼,“金军还在不断侵犯大宋的边境。”
沈萍萍抓住他的衣袖,“大哥,皇帝的父兄都被金人关在井里呢,他都不管,你也不要多管闲事。”
郑霖并不和她争辩,只说:“帮大哥照顾她。”
沈萍萍见他主意已决,一时魂魄飘飘,呆了半晌才道:“她知道了?”
郑霖点了点头。
沈萍萍心中茫然:“怪不得她躲在那里哭,可她为什么不留住大哥呢?她不是大哥的未婚妻么?”转念又高兴起来,“我怎么这么笨呢,只要我偷偷跟着大哥走不就行了。杨慕梓虽肩不能挑手不能抗,可只要乖乖留在郑府,自然饿不死她。”
郑霖走后第二日,沈萍萍随后出发了。
她七岁到的郑府,因为是故人之女,郑霖的父母待她十分之好。结果好过了头,不幸把她培养成了个刁丫头。
刁丫头吃好的喝好的,没事骂骂这个打打那个,于是人赠绰号“小霸王”。
可是越接近边境,小霸王越沉闷胆怯起来。
长这么大,她从没象现在这样害怕过。
森森白骨在蓬乱的长蒿中歪斜着,有的几十副堆积在一起,有的孤零零抛在一边,四肢残缺不全,想必被野狗分了尸。
死亡的气味在空气中扩散着。
活着的人衣杉褴褛,有气无力地靠在塌陷的土堆下,用一种无法形容的空洞而又绝望的目光注视着这个行色匆匆的少女。
她从哪里来的?她又要到什么地方去?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知道她无法拯救他们。
沈萍萍策马飞奔,一颗心几乎跳出胸膛。
恰在此时,她看见前面的矮树下躺着一个脸色发白的小孩儿,大概只有十来个月大,呆呆地张着乌黑的眼珠儿。
她跳下马,慢慢了走过去。
小孩儿动了动,用天真而又委屈的眼神望着她,裂开小嘴嘤嘤地哭了。
沈萍萍又走近了些,接着她做了件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
她抱起哭泣的孩子,轻轻摸着他头,轻声说:“别哭了,我带着你,好不好?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把手塞进嘴里,仍是眼泪汪汪的。
沈萍萍说:“你流落在外面,就叫流儿好了。”想了想又说:“流字不好,还是取琉璃的琉字,叫琉儿吧。”
沈萍萍将琉儿绑在身上,风尘仆仆地越过山头。
前方正是宋金交战之地。
但见烟尘避日,但闻杀声震天。“马做的卢飞快,弓似霹雳弦惊。”
沈萍萍不懂民族大义,但因想到郑霖就在这些浴血奋战的宋兵之中,战场自然非上不可。
她低头对怀中的孩子说:“琉儿,我们誓杀金贼,收复河山。”
这两句是她听郑霖说的,琉儿不懂,只是咿咿呀呀地哼着。
沈萍萍拔出宝剑,纵马冲入战群。
刀光剑影,风啸马嘶,混乱中竟分不清敌我。
她正待兜身回转, 眼前寒光一闪,右臂已被一名金军划开一道半尺长的口子。
沈萍萍勃然大怒,手腕陡然一转,剑尖“噗“地刺入那人咽喉。
北方忽一阵地动山摇,抬头望去,只见几千余头戴双层铁盔、身披重甲的骑兵铜墙铁壁般层层推进,声势极为骇人。
旁边有人大声喊道:“后撤,快后撤,那是金兀术的铁塔兵。”
宋军潮水般后退。
寒风如刀,满身血迹的士兵遍布整个视野,生死变得那样分明。
沈萍萍心中惊疑,“为什么要后撤,难道这么快就败了么?”
耳边蓦地响起孩子的哭声,她这才想起身边还有个琉儿。
就在宋朝大军后撤之际,数千名步兵手持刀斧闪电般从人群中杀了出去,手起刀落处,金军马腿竟被砍为两断。
战马重伤,铁塔兵顿时大乱。
宋军扭转乾坤,反败为胜。
战鼓一阵紧似一阵,如惊涛,似闷雷,号角长鸣,声动四野。
此情此景,令人热血沸腾。
沈萍萍精神亦随之一振,紧了紧手中的长剑,大声道:“琉儿,我们杀他个片甲不留。”
这一仗由响午开始,直至黄昏方才结束。
结束时整个战场尸横遍野,火卷残旗。
暗灰色的天空低低地压在头上,烟尘久久不散。
沈萍萍在休整的士兵中寻找郑霖。
竟然被她找到了。
世上如此巧合的事并不多,可谁能说清这种巧合是幸运还是不幸?
郑霖神情惊鄂:“你……你怎么来了?”
又看到那个孩子,“这是……”
沈萍萍因为找到郑霖,欢喜到了极点,话也说得不太利索,“大哥……我……孩子?哦,拣的……他是我在路上拣的。”
郑霖摆了摆手:“你太胡闹了,立刻回去。”
沈萍萍再想不到他会这样说,仿佛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
她原以为他会感动,至少会惊喜于在这里见到她。
她结结巴巴地说:“大哥,我……”
郑霖严厉地道:“这种地方不是你能来的,你立刻回去,否则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妹妹。”
沈萍萍满心委屈。她向回走了一段,途中将琉儿送给了别人——她跑这一趟,好象专门就是为了来救他的。燃后她又折了回去。
她亲眼见证了战争的残酷和血腥,她害怕郑霖会一去不回。
不幸的是,一去不回的不是郑霖,而是她。
她被金兵从背后一箭射穿左肩,紧接着又是一箭,这一箭是致命的。
箭尖从她自己身体里露出来,她竟然抓住箭尖想要把它拽掉,她从马上摔下来,头重重磕在了突起的石块上。
明明是白天,可四周一片漆黑。
脑子里是空白的,时间象慢慢倒空的沙漏。
她缓缓睁开眼,在这片虚无的黑暗中看到一个小小的自己。
那个小小的她似乎正在生气,面前站着十几岁的郑霖。
郑霖笑眯眯地说:“萍萍,别生气了。”
她哼了一声。
郑霖故意叹了口气,“唉,萍萍一定讨厌大哥了,这可如何是好?”
她扭过头,已经忍不住笑了出来。
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八岁还是九岁?
那时候多好啊,大哥总是和她在一起的,没有那个弱不禁风的杨慕梓,也不必去参与战争。
此刻她只能孤零零地倒在地上,血染红了她的头发。
她望着幻像中的郑霖,用谁也听不清的声音费力地说:“大哥,我喜欢你。”
幻像微笑着回答说:“傻丫头,我知道啊,我也是喜欢你的。”
一刻钟后,沙漏倾斜,时间停摆。
此时正是春季,江南红豆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