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雪蝉被我宛如电脑硬盘一样的记忆力惊呆了,听着我给她讲《最终幻想9》的种种精妙之处,又听我发出许多对于剧情的感慨,顿时对我肃然起敬。要知道在这浮躁的物质年代愿意了解这些东西的人实在稀有,姑娘被我唬得一愣一愣。
“你是不是经常上网?”聊天途中雪蝉看见我习惯性伸手去按自己肩膀,很冰雪地猜问了一句。
“还好。”我笑笑,“一天里最少会上六个小时吧。”
“真好。”雪蝉发出一声叹息,将行进到亚历山德里亚城保卫战的《最终幻想9》退回到PSP的XMB菜单下,“我看你好像不太愁钱。”
“表面上看而已。”我苦笑一声,“没必要把什么都写脸上。”
听出了我不愿多谈的意思,雪蝉笑笑没有说话。
雪蝉掏出PSP的举动不仅让陆玛看见了,其他人也纷纷表示了关注。一时间歌咏比赛改成了忆苦思甜大会,陈泰然开始拿着麦克风讲述自己当年攒钱买GAME BOY砖头机的幸福时光。一干都从那个年代过来的老家伙们纷纷鼓掌,陆玛也开始说起当年跟陈泰然一起在SFC机房里奋战RPG的岁月。
那时候没谁懂日文,那时候所有人都很开心。
我坐在雪蝉身边,身边的姑娘已毫不介意地将我的手放在她的腰际。闻着雪蝉身上的廉价香水味,眼前大屏幕上歌舞光影飞转,我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迷惘的咒语之中。
许多年前我们这些人,有的拖着鼻涕路过商店橱窗,看着黄澄澄的盒式卡带流口水;有的在游戏机房里数着自己口袋里还剩下几枚硬币多少零钱;还有的为了一台主机半年不吃早饭;傻乎乎带着朝圣一样的幸福去迎接新游戏的到来,在游戏店里等上货的老板回来……如今这些人都人模人样地坐在这里,聊赚钱发财,搂着跟自己没有半毛钱关系的姑娘,结婚的和没结婚的都癫狂着,享受着,麻痹着,蠕动着……想到这一切,我心中不知该庆幸还是苦笑。
是什么改变了我们?时间还是钱?
怀旧话题开始之后简直一发而不可收拾,各种话题在所有人头上盘旋一番之后,停在了小杰身上。
说到小杰,开朗如陈泰然这样的人也忍不住默然了片刻。我们在座的这些人都知道小杰和他之间的纠纷,谁也没多嘴。
还是陈泰然心理素质比较好,只沉默了片刻就抬起头,眼神却有些黯然。
“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小杰了吧?”
小杰是陈泰然最好的朋友之一,也是打游戏时认识的。两人认识的时候中国好像还没有电玩杂志,SFC的磁碟机都是16M的。小杰有着让人惊叹的五短身材和一头比姑娘还姑娘的飘逸长发,这等扮相在94年前要多惹眼有多惹眼。那时候陈泰然家里正是事业巅峰期,陈泰然当兵回来在自己家的附近的小平房里开了个包机房,小杰从那时起就帮陈泰然打工。
小杰最爱的游戏是《超级机器人大战》,这个在当年来说还算是冷门的游戏。许多周围学校上学的孩子都跟小杰学着玩机战,可以说他影响了一批人。小杰在陈泰然的小店里一干就是三年,一直到那一片平房都被夷为平地,重新盖起了商业楼。
不在陈泰然那里打工的小杰平时没什么娱乐,自己也没钱买PS,还经常去陈泰然家里玩游戏。我们没事去串门的时候也能常看见他。那时候我们就曾私下讨论过,应该帮小杰再找一份工作了,不能让他这么呆下去。毕竟论起家庭条件,小杰实在算不上好的那种。
这个讨论还没付诸行动,有一天包头人给我打电话,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小杰出事了。”
等我闻讯赶到的时候,小杰已经从派出所做完笔录出来了。旁边包头人和陆玛给我讲述了详细的经过,原来昨天晚上大家打游戏饿了,陈泰然决定出去买点吃的。当时在陈泰然家的也就包头人和小杰,包头人跟陈泰然一起出门,留下小杰一个人看家。后来两人买东西回来,大家吃完东西又打了会游戏就各自散去回家了。包头人还没到家,陈泰然一个电话打过来,嗓音尖锐:“哥们,我丢钱了!”
陈泰然挂在衣服架上的外套里装着五千多人民币竟不翼而飞。这件事最大的嫌疑人就是小杰,陈泰然犹豫了不到十分钟,还是决定打电话报警解决问题。
从这一天开始,陈泰然和小杰之间的关系算是彻底决裂了。当然也没决裂多久,派出所方面最后经过多次调查认定就是小杰拿了陈泰然的钱。陈泰然为了不让小杰受刑事处罚,提出要私了。结果等了几天也不见小杰过来还钱,找到他家里才发现小杰举家竟已搬走了!
小杰的家我去过一次,差不多是那种值得为五千块搬一次的条件。这件事我知道自己也没资格说谁对谁错,抑或我们谁都不知道真相如何。我只知道当年一起扬着长发一起笑着玩《超级机器人大战》的一个朋友就此消失在我们的生活中,估计再也看不见了。
大家忽然聊起陈泰然这件事,等于间接证明了改变我们的果然就是钱和时间。
“你们真有意思。”雪蝉听我们聊着当年每个人的糗事,包括认识的一些孩子当年偷废铁卖钱打游戏的经历,笑得不住掩口,“现在来的人都谈股票和领导,就你们说电子游戏。”
我嘿嘿一笑:“没办法,都没长大呢。”
雪蝉被我一句话说得有些失落,笑成月半弯的眼睛慢慢恢复原状。
“如果能不长大,谁又愿意长大呢?”
我笑看着眼前这个心中有些沟壑也很聪明的女孩,不理一干朋友的鬼哭狼嚎,很干脆地问道:“美女,晚上要不要一起出去吃个饭?”
雪蝉犹豫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PSP,偏着头笑了笑。
“好啊。”
“我叫苏云。”我对着这位雪蝉姑娘伸出手。
“你好,其实我真名叫于丹。”
我再度笑了:“啊呀,竟是学术超妹,失敬失敬……”
6.
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每个人,却不让人记得它本来的样子。那个夏天过去之后,我周围的朋友们一个一个变得大龄起来,奥运会举办国的宣布也让我蓦然惊醒,原来自己从少年变成中年只要一眨眼的功夫。
没过多久,朋友圈子里已经没有学生了。最帅的杨少侠去当了妇产科大夫;长年累月在一起打游戏的另一个医生办了出国学医的证明,去日本一呆就是八年;还有一对兄弟南下到了深圳当某个高尔夫球俱乐部的形象大使;更有在北京上海扎根永不回头的……这些人当中的大多数人我从那年夏天之后再也没见多,甚至今生之中都再没有多少机会见面。
有的人去了西安,有的人去了沈阳,有的人去了哈尔滨,有的人去了山西……一时间仿佛生活的大树朝这些人头顶倒下,猢狲们一哄而散一般。这些曾经在包机房、游戏店和网吧里认识的各种朋友,在脆弱的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寻找同类的情况下互相认识,又互相失散,许多人永世也不会再见。
“张华考上了北京大学;李萍进了中等技术学校;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如今再度路过书店,看到商务版的《新华字典》,我脑海中总会飘过这样一段话。然后笑也笑不出来,哭也哭不出来。
喜欢电视游戏的人少了,上网聊天的人多了,打网游的人也多了。我并没有发现,时代正在改变。街头林立的洗浴和酒店那时对我来说仍是遥不可及场所。我和许多仍留在游戏圈子里的朋友一样,屁股沾到高雅场所就难免浑身不自在,只是在西点店门口路过的时候,会偶尔瞟一样里面飘舞的白裙子,想象另外一种生活的开端。
我和小洛维持了大概一年左右的热量,每天QQ上聊天,偶尔电话联系,隔两个星期左右见面一次,上床吃饭打游戏,随后如所有人预想的那样分开了。对于这个结果我当时有些难以接受,如今想起来却觉得再正常不过。一个女孩如果愿意跟一个并不懂得生活细节的珍贵、没钱、只愿意在家宅着还长得不帅的男生在一起,要么是她脑子坏掉了,要么是她已经强大到可以不在乎任何人间琐事。小洛不是这两种人,我也不是。我们像是两个进入某家书店的读者,互相看完了对方手中的那本书,随即转身离去。
只是我现在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实在亏欠这女孩太多太多。
生活的圈子少了一个女孩对谁都没有影响,更何况几乎所有人都在疯狂地脱离原来那种幸福又恒定的生活模式,这点细微的变化很快被人遗忘了。
没多久之后陈泰然结婚了,接着陆玛也结婚了。我游走于这些聚会和欢声笑语之中,小店的生意因为网吧的冲击越来越差。终于在两千零一年底我做出了一个决定,和所有没有出路的年轻人一样,揣着一笔小钱南下闯一闯。
也许疲倦能让我忘记小洛,忘记那个关《最终幻想9》的夏天。忘记那些关于青春的事,直面真正成年人的生活。
家里人对我出行的计划没有太多反对,这些年跟家庭对抗的结果此刻终于得以体现。我在辞别了大多数朋友之后,只身一人来到了中国南国门附近,在那里开始了另外一种生活。
深广两地的工作机会并不算少,尤其之前我曾认识的几个朋友还帮了我一些忙,我在这边找到了一份薪水不算太低的工作。两千零一年的广州冬天湿热而漫长,我躺在出租屋里看着过往车辆,心中偶尔掠过小洛那张充满了不在乎表情的脸。慢慢学会了更多的我从记忆中的表情里读懂了另外一些东西,有深情也有无奈。
乱世中一刹那的谅解对于我们来说到底是什么?我热爱的到底是人生还是游戏,或是美丽的姑娘,还是财富?
在广州呆了一年多之后,我辗转来到深圳,进入一家网络资讯公司工作。公司内部斗争异常激烈,我凭着当年自己开店面对各路人马的经验在倾轧中保持着平衡,小意学习着,同时也寻觅着机会。
不饮酒不吸烟不妄谈他人,不赌博不争执不涉足风月……其实所有人都明白,这些禁忌的维持只是为了有一天能够突破所有禁锢,不再被这些束缚约束。我并不能做到所有的这些,我只要做得比别人好一点点就足够了。
足够我在这家新公司生存下去,甚至渐渐成为娱乐资讯部的核心人物。
社会生存所必须的技能就是坚韧的心态。高低起伏的职场生涯让我获益良多,同时也收获同样数量的疲惫。我在QQ上继续联系着家里的朋友,知道许多人和我一样逃离了故乡,奔向不知前途的前途。我一个人坐在公司的电脑屏幕前翻开陈凯歌的传记,上面写着曾经广为流传的话。
“当我们相信自己对这个世界已经相当重要的时候,其实这个世界才刚刚准备原谅我们的幼稚。”
以前我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现在知道了。
我在这个网站的娱乐事业部一呆就是三年,别的网站高薪挖人我不走,团队破裂了我出面当和事老再把它拼好。这三年里我不仅采访过阿娇阿莎陈文媛这样的港台明星,也出席过许多电影音乐的娱乐盛典。我自己的文字通过网络和杂志渐渐流传开,甚至自己偷偷出了一两本小说,站在书店的书架上对着自己悄悄得意。我给人打工,已经开始渐渐享受着别人打工给自己带来成就的快感。这三年里我也不断给人帮助,让许多人在这一行里找到合适的工作,给自己留下了充足的人脉。
三年后公司终于走出低谷,打算跟业界大佬合作,我在这个时候选择跳槽,跳到权力更加集中在个人手上的网络公司。职位跟之前一样是频道主编,待遇却比以前高了很多。
我有了新的部下,新的圈子,还有新的女朋友……只是我依然玩着游戏,执迷不悔。SQUARE和ENIX合并之后烂作无数,让我彻底丧失了兴趣。我开始每天一局无双,在简单粗暴的游戏中释放自己的压抑。
公司的项目做了又做,身边女朋友换了又换。这份工作我一直做到07年10月,终于在拿到一份为期五年的出版合约之后辞职回家修养。在这六年的异地生涯中,我无数次想起小洛的脸,想起自己其实并不曾了解的那个文艺女青年。心中不免又想起诸多细节。
其实我跟小洛真正心意想通的时候很少很少,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在谈论同一件事,我却并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我跟小洛在一起的日子相当有限,因此我能记得每一组关于她一颦一笑的画面。那些画面在我脑海中萦绕,哪怕我身边坐着才从动漫游戏展上搭讪到的COSPLAY娘也挥之不去。
自从小洛给我留下一封信飘然不知所踪之后,她的QQ被我彻底拖黑。我们之间的那些聊天记录和情书也随之被一并删除,不留下任何痕迹。时隔多年,我渐渐开始相信了一句话。
忘记一个人需要的时间,就是你跟那人在一起的两倍。
如今这些沉睡的记忆经陈泰然一句话再度唤醒,我隐约之间竟开始有了一种冲动,想要了解如今小洛身在何方,即使印象中这个年纪的北方女孩大多应该已经婚嫁。
搂着雪蝉走出KTV的时候,我在心中冷笑。难道所谓男人的成熟就是这样?搂着一个女孩,想着另一个女孩,两股情绪却毫不对立,也不愧疚。
回头看看正在吧台结账的陈泰然,我有些自嘲地想着。如今我们这些人,大概已经快跟游戏完全无关了吧?
7.
晚上夜宵之后没有太多悬念,雪蝉跟着我回了家。说是家,不过是个临时拼凑起来的居所,卧室里乱糟糟地放着我打包从南方托运回来的各种书籍影碟,茶几上NDSL和PSP相依而卧。电视正下方则放着如今次世代的三大主机,旁边堆着各色的无线手柄。雪蝉看到这一幕立即惊奇得有些激动,瞥了我一眼就凑过去摸WII。WII这东西对女人的杀伤力几乎等于半套化妆品,我在心中笑着也叹息着,将电视打开,点亮双截棍。
“你是不是倒卖盗版影碟的啊?”雪蝉惊叹于我数千张的盗版DVD收藏,目光在分类标签上停留了片刻,还是回到电视上,“这碟多的……你不在网上下电影看么?”
“买不到的才下。”我把双截棍扔给雪蝉,自己坐到沙发上看她玩《Wii Sports》。和我想的一样,雪蝉应该是真正玩过一段时间游戏的。不仅拿双节棍的姿势极其正确,还会自己拆鸡腿,甚至打网球时还会发ACE球……
“有惊喜么?”我随手抓了一本《暗恋桃花源》2006年出版的剧本合集,带着一点小得意问雪蝉,“不后悔跟我回来吧?”
雪蝉没有理我,嘴里咿咿呀呀地叫着奋力打网球,神色相当兴奋。我看她玩得高兴,也就懒得继续跟她搭讪,低头开始看赖声川和丁乃竺关于即兴创作部分的描述。
玩Wii的游戏是个重体力劳动,我还没看完关于剧场创作的回顾那一段,雪蝉已经放下双截棍坐到我身边了。
“要喝水吗?”我合上书,“放心,我的饮料里不会加东西。”
“嘿,我身上也没什么你可图的吧?”雪蝉狡黠一笑,“你这里有什么解渴的给我来点就行。”
我去厨房给雪蝉拿来一瓶汇源果汁,雪蝉看了一眼瓶盖附近的塑料封条,拧开喝了一口。
“真够细心的。”我啧啧称赞,“嘴上说不在乎,还是挺小心的嘛。”
雪蝉笑笑没说话,又喝了一口果汁才答非所问地说道:“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我觉得你们都好像卖游戏机的。”
雪蝉这句话让我立即想起了小洛,本来调情的心情立刻烟消云散。
“以前曾经是。”我闭上眼睛揉了揉眉心,“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游戏机能玩光盘还是新鲜事呐。”
“那是99年左右的事吧。”雪蝉年纪不算小了,回忆起来居然和我波长一致, “那时候我记得路过一家商店,正好橱柜里电视在放一个游戏的片头动画,就是《R4》的那个片头。我看见那个美女鞋坏了朝车走过来,一下子就喜欢上电子游戏了。”
“你99开始玩PS?”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真小看眼前这位了,“那你……唉,算了不说了。”
“那我怎么会来做这个是吧?”雪蝉莫名有些沧桑地笑笑,“不是跟你说过了么?我说的都不是假话。来钱快,不劳心,也不需要文凭,就这么简单。”
“大多数时候我都保留自己的态度。”我说,“不过这次我信你,算了我们不说这个了,说点别的吧……比如游戏。”
“游戏?”雪蝉摇摇头,“我现在这样,除了PSP还能玩点什么?对了,刚才你我看你对《FF9》好像挺有感情,当年很喜欢这个游戏?”
“不是喜欢游戏,是喜欢喜欢这个游戏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晚上的我特别脆弱,对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说起自己那些尘封往事。我浑然不知,自己竟回到了坦诚的少年时代,对着一个人倾吐心声。这心声也许并不让人欣赏,却真实得几近赤裸。
我说得很快,没多久就说完了我跟小洛的故事。坐在我身边的雪蝉低头静静听着,一句话也没说。过了很久她忽然仰头看向我,我赫然在那张妩媚的脸上看到两行泪痕。
“怎么了?”我看到女孩哭泣顿时变得不知所措起来。
“没什么……”雪蝉飞快地擦拭自己的眼泪,摇头道,“我就是在想,为什么我就没经历过那么美的时光?一天两天也好,碰到一个那样的人也好……为什么我就没经历过……”
我叹了口气:“算了……游戏本身就是人逃避这个社会苦难的窗口,你希望从这窗口里得到什么呢?得到的更多,你失去的越快……像我和她的故事,我们都是生活的逃避者,面对现实肯定都要退缩。所以逃避方式只能是逃避方式,不要对它抱太多希望……”
低头啜泣的雪蝉再度抬头,望着我的眼睛:“你的意思是说,你不后悔跟她分开么?”
“人生就好像一个没有存档的RPG。”我看着雪蝉说,“你心中悬着缺憾的人生,一直觉得痛苦不爽不开心,这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人生仍是人生,你不能让自己的人生瞬间飞跃。我觉得咱们喜欢游戏都是因为同样的道理——游戏里有别样的人生,就好像电影、小说、音乐带给我们自己不知道的体验一样。你按一次新游戏,进入一个新的人生。我觉得你选择了游戏不是错的,至少你在精神层面得到了更多享受,这是很多人享受不到的。我愿意跟你说这么多话,也是因为你懂得去用精神享受生活,而不是嗑药抽粉。”
雪蝉耸了耸鼻子,声音变得小了些:“你怎么知道我不嗑药?”
“看你的眼睛。”我笑笑,“你要是像我一样在几年之内把一辈子要见的人都见光了,你也能看出来。”
我没有问雪蝉关于她爱上游戏之后的故事,这些年来我在各大论坛看过无数意外爱上游戏的故事,有男有女,这些故事大致相似。我喜欢寻找那种一个人在一种爱好面前获得幸福感觉的文字,我认为这些文字才是我要追寻的根源。
“我们一起打游戏吧。”我拿起XBOX360的手柄,递给雪蝉一个,“一起逃避现实。”
《战争机器》的画面在电视上大气磅礴,吸引得雪蝉渐渐忘记了伤心事,我们一口气打了两个多钟头才罢手。
“太晚了,该休息啦。”我看了雪蝉一眼,忽然对她没有什么想法了。
反倒是被我劝过的姑娘有些暧昧地凑过来,在我脖子上吹了一口气。
“坏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好吧好吧,那我们来玩《模拟人生》好了……”
8.
包头人婚礼之后开始闭关蜜月,大家再也寻不见他的踪影。这帮朋友因包头人的婚礼再度联系起来,偶尔互相走动说说八卦。听说陈泰然偶然在街上碰到了已经“搬往外市”的小杰。陈泰然没有主动打招呼,而是和小杰互相默默对视着走开。人潮汹涌的街头两人这一次擦肩而过之后,再度聚首就不知道是什么年月了。
陆玛在年前跟老婆离了婚,具体理由未明,只知道两人演练了一番财产纠纷之后各自散去。老婆去了江西打工,陆玛则开始跟一个兄弟跑长途货运,打算赚钱再找个能养得住的妞。
我和雪蝉保持着乱七八糟的暧昧关系,雪蝉没事就跑到我这里来上网,或是打游戏听歌看电影。我几次想劝雪蝉脱离这个行当,找点正经事做,又说不出口。别人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力,我只是个旁观者,不应妄加评论。
渐渐雪蝉开始了解我的各个论坛ID,知道了我常去哪里闲逛,不知为何脸上竟开始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我问她笑什么,她总是笑而不答。
我开始尝试在深夜没人的时候给小洛曾经的信箱写信。那信箱经过无数次改版,不知小洛还用不用了。
QQ上叫小洛的女孩千千万,我总是找不到属于自己的那个。于是有时候我会怀疑,到底是游戏中我度过了梦幻的岁月,还是岁月中我进入了梦幻的游戏。
我的新书上市,毁誉参半,出版商照例拖稿费,我追着要。
时光飞逝,年关将近,我终于收到小洛的回信。
“多谢挂念,我在日本。”
短短八个字,拒人千里之外的措辞,让我一腔热血冷却下来。原来小洛已完成了自己的梦想到了日本,不知她在那里快乐不快乐,是否真的觉得自己幸福了。
收到小洛回信的同时,雪蝉也来跟我告别。
“过年了,要回家了。”
KTV的小姐几乎没有本地人,雪蝉因一口普通话让我听不出她是哪里人,如今她终于说起老家,原来是在遥远的蜀中。
“回家好。”我从雪蝉的眼中看出一点别样的东西,终于鼓足勇气说出了干涉别人生活的话,“要是能找到合适的事儿做,干脆就别继续做这个了。”
“我知道。”雪蝉点点头,“你也是,找个像样的女朋友结婚吧。”
我凄然一笑:“谢谢关心,这事还是看缘分吧。”
“那我真不回来了。”雪蝉看着我,认真地说,“我舅舅在成都开了个小公司,想让我过去帮忙。”
“嗯,这样最好。”如今的我面对分别已是异常平静,“如果有一天你在成都春熙路上看见一个猥琐男,别忘了跟他打招呼就行。”
雪蝉噗嗤一乐:“瞧你说的,那我走了啊,这些日子多谢你的照顾。我留了一封信在你北关论坛的站内短信里,你有空去看看。”
“哦?”我愣了一下,随即拉住雪蝉,把桌上的DS递给她。
“拿着路上玩儿吧,听说上面有不少瑜伽教材,对你有好处。”
“这……”雪蝉差点被我这个动作吓着,“这不好吧?你还是留着自己玩吧。”
“你拿着吧。”我鬼使神差地将DS硬塞给雪蝉,“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好歹咱也搞个双掌机制霸你说是不是?”
雪蝉争不过我,最终被我成功将DS塞进包里,表情有些不好意思地别扭。
送别是一件很无趣的事,我送过无数人也被无数人送过。因此雪蝉的身影在列车上远去的时候,我眼皮眨都没眨。
我知道自己并不是喜欢雪蝉,而是喜欢雪蝉身上那股和小洛相似的孤独感。
我想,也许这世上每一个孤独的宅,都会对有着相同气味的异性产生好感吧?
转身走出火车站,我回到家中。想起雪蝉留给我的论坛短信,点开北关论坛,看见一条来自sweetsnow的站内短信,站内短信只有一句话。
“我在北关论坛还有一个ID哟,叫小洋人,密码是******”
看着这条短信,一直在北关论坛长期驻扎的我一时间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北关论坛的PSP专区里,这个名字很多人都熟悉,北关游戏圈里《怪物猎人2》等重要PSP游戏ISO都是这个“小洋人”dump出的。最近一年多几乎所有人都在猜测这个小洋人是谁,我却没想到她竟跟我近在咫尺。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当初雪蝉看见我的ID会露出神秘微笑。那是一种“我隐藏得比你深”的胜利式微笑。
在一次又一次的比试中,我最终还是败给了雪蝉。直到她离开我也不曾了解她,就好像我不曾真正了解小洛一样。
转身走到窗边推开玻璃窗,我看见街上人来人往仍如往日。恍惚间我仿佛看到这些人之间彼此身上笼罩一层隔膜,互相隔绝着各自的心灵和肉体。他们使用同样的语言,却因各自发出声音的方式不同仍听不懂对方的真意。
人来人往,人去人留。我的目光穿梭在这不息人流中,一时间找不到焦点所在。
或许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并未如自己所想那般找到通往她人心灵的道路。或许这一切都是必然,我们生活在这世间,都要因隔阂彼此不相了解。
幸好还有相同的爱好。
我望着远方的街景,这样告诉自己。
不管放弃了爱好,还是留在其中。曾经活过爱过痴迷过的人越过了岁月流转,总能找到一条相通的道路互相交流。
哪怕这交流仍隔着一座高高的巴别塔。
哪怕这些塔由他们自己渐渐完成。
哪怕……长大是这样无奈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