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办公室里出来,手心里全是汗。
前台很有礼貌地向我打招呼——记忆里前台的职员在这个时候,通常是尽情地用着公司的资源不眨眼地谋杀自己眼看着只能虚度的青春。
她用仿佛模具生产出来的微笑向我招呼,我点头,挥了挥手中的文件,示意要上楼去交材料。是像往常一样的。
电梯上方的数字今天跳得很慢刚才在36,现在应该到二十几了,怎么还在31。照这个速度恐怕要很久才能到17。我的心里惴惴,生怕有谁这时来与我说话。
我向前台偷望——她是很漂亮的,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心的确是动了一下。有时候也幻想着是不是可以来一段上司和美丽女下属的……不过一般是想到这里就适可而止了,毕竟没有男人不会乱想,同样也没有几个男人会傻到放着家里的“亲爱的”“true love”不要,去来段乱七八糟的婚外情。
印象里她是有男友的,似乎是给阿纳海姆工作。她来了不久常常用电视台前台的电话和男友讲电话,每次时间都不长,但是脸上的喜悦却是明显的。
大约半年以后,她就再也没有打过电话——这很正常,社会秩序维护局的成立,当初所有人都以为只是连邦冗杂机构中又落成一个官僚子弟集中营。谁又能想到这个组织竟有使社会重现道路以目的能力。全国上下的通信都被这些在很多年以前就蓄谋培养起来的精英严密监控着,任意一个打出的电话,任意一封发出的邮件,都不只有一个接收人,打开任意一个网页,都是成块的空白屏蔽着疑似敏感的内容——这些内容,就像被怀疑是被社会秩序维护局怀疑到的人。这些人,一旦被怀疑,就会立即被笼罩进什么都看不见的白色中。下落多数是失踪,再也不会有人看见他们。
电梯在25楼,我忍不住回头看她——正支着脸出神,我感到她是在想她失踪的男友。她很坚强,在这种时候脸上从没有思念以外诸如沮丧悲伤的表情,就像她不仅知道他去了哪里,而且明白他会回来一样。
实际上,她也感到他的下落,这个时候如果说还缺少什么,也许就是一个确认,而这个证据此时就在我的手中。我吸了口气,走进电梯关门的时候,我胸口一直憋着,门关上,我看了一眼空档的电梯——如镜的四壁层层叠叠地反射着我的样子——按下了B1。
我在电梯里开始解身上会用到电的东西——所有这些东西,包括手表,电话,从U.C.0310年开始就无一例外地带有全地球圈追踪功能。原本这个功能是用于防盗,求救和野外工作的。但是连邦同样可以利用这个技术对世界上几乎任何一个角落进行监视。地球,以及地球周围数不尽的殖民卫星的每一寸土地,都遍布着各种各样的仪表和先进技术的结晶,几乎每一个螺丝都生着社会秩序维护局的眼睛。全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下。是的,在我生活的这个时代,没有隐私可言,连邦面前,人人裸体。
我把手表发在电梯里,这样维护局那些人就只能得到一个不变的坐标和不断上下变动的高度值,电话则设置了一条讯息,夹在大厦里不知谁跑车气派的保险杠上,按下了发送。
我原本没有准备再设置其他东西,因为刚才那条讯息足以使维护局的密探在五分钟之内赶到这个停车场,而现在,他们也许正在开我办公室里的抽屉。
长呼一口气,我从停车场走出去。
我的身上还有一些其他的信号发射器,我明白它们意味着什么。所以我必须尽快处理掉它们。但是不能一路上随手扔掉——这样的话在我逃亡的路上就会勾出一条很明显的指向。通过这一排箭头,维护局的人能够很轻易地找到我。
这些东西我最终用衣服包住,找到一辆车,一起放在了车顶上。
现在我的逃亡正式开始,我目标明确地从电视台的大厦里脱身,社会秩序维护局的爪牙在我身后。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开始向我追来。也许我乱放的东西能暂时混淆他们一下,但是我现在应该去哪。
我从口袋里掏出刚才收到的卡片——不是名片,而是一张花店的卡,写送花收花者姓名和祝语的卡片。我又看了一眼上面,只有寥寥几字:桥上见,尽快。署名的地方是一个倒着的A。
我和杰鲁是很小就认识的朋友。
他从小就是一个天才,他能解出我见过的所有数学题,物理和化学的知识没有能够难倒他的,他就这样超前着我们过完了小学。我们中学时不常见面,甚至很久没有联系,当我正为自己能够去star16的连邦新闻学院兴奋时,才得知他第二年就将完成在star7连邦最高工学院研究所的米诺夫斯基粒子学课程。略过之后的几年枯燥生活,当我再见到他的时候,竟是一次对连邦国防某单位负责人的采访。
节目做完之后,我们有一次私下见面。他喝了不少,问我:“隼,你说连邦开发那么多MS是做什么?”
我以为他喝多了,于是说:“这个应该问你,而且你已经回答了。”
杰鲁的双眼带着醉酒后特有的涣散神情:“是的,国防是国家安全的基本。先进的MS凝聚着整个地球圈最先进的技术……是这样说吧?”
这是他接受采访时对着摄影机说的话,虽然听着是很不舒服,但节目没有要求要这个以外的答案。
“这个,送给你吧。”他说着掏出一个钥匙扣给我。
我接过来,看到上面挂着的是一个样子很怪异的机动战士的挂坠,白色的,头像水壶一样。我问:“这是什么。”
“这是隐藏在你们看到的成片扎古后面的真实。”
我不明白他说了什么,只是默默地把那个挂坠收起来,然后继续喝酒。
后来杰鲁负责的实验室出了一个事故,正常情况下记者是被允许进入采访的,只需要在公开时把按照维护局的意思来就行了。而许多没有被印在报纸上或者在电视新闻里播放的事便会由目击者私下传开。
当我知道杰鲁的实验室里有MS平白无故消失的时候,已经是不知第几手的消息了。而公开的报道在维护局的操纵下全部都是实验MS脚手架坍塌,造成研究人员受伤,实验室财产损失,波及周边居民云云。
我是带着玩笑的心情去问杰鲁这件事的,因为从报道来看他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而那样的谣传我又绝不可能相信分毫。
杰鲁听了我的询问没有说话,原本阴沉的脸上一点表情的变化都没显露。我讨了老大一个没趣,正想转移话题,他说:“隼,这是你不该知道的事,但是它总有一天必须公开。我不能跟你说,但是如果你自己调查,我不会阻拦。”
我以一种奇特的方式进行着我的“调查”,我频繁地出入他的家,去他的书房里。翻阅,复制他几乎不加密甚至特意展开的文件,而他只当作没有看见。这样没有几天我就明白了那个事故的真相。以及他研究的内容,连邦对这项研究的掌控——实际上,当我看到阿纳海姆这个名词的出现频率时,就隐约感到了恐惧。
杰鲁说过这个真相必须公开,我明白这是一种暗示,可是这个骇人的故事,会有人相信么。存在于久远历史中地球与殖民卫星间的冲突即将由地球连邦再度挑起,会有人相信么。又或者说这个信息连同连邦的技术一旦公开,造成的后果,会是难以估量的。
当我还在办公室里捏着整理完毕的材料犹豫时,外面敲门说有花送进来,草草的捆在一起的花束中间,卡片上寥寥几字。
我知道杰鲁指的是哪座桥,当我到那里时,一辆跑车停在我面前。我认得是杰鲁,迅速钻进车里。
“是维护局的人已经盯上我了么?”我问得有些多余。
杰鲁扯下盖着脸的帽子,说:“恩,真高兴我的消息能在他们之前到你那里。你电话呢?”
我摇摇头,说:“扔了,都没留。”
“很好,我们的电话都在他们的监控里。不然刚才用电话通知你会快很多。”
我沉默着,听他说:“那个东西上午被人带走了,但是中午连邦军又来人说要接收它。但是不管怎么说连邦都不会放过我们——那个东西的试飞员已经全部失踪了——我们只有逃。
“琳呢?你有没有通知她?”他顿了顿,问我。
“没有。”我看着他说,“算了,带她走也非她所愿。”
琳是一个很优秀的女人,比我优秀,从我追求她的学生时代开始。
现在回想,我绝不是仰慕她的优秀;我自认不是一个贪恋美色的人,那么对她的感情与她的相貌也没有关系——何况她的相貌也不出众,只是很会化妆而已。
从很多年前我就经常看她的眼睛,我绝不喜欢看那个地方。那个充满了渴求的地方没有丝毫的纯真的情感。我们经常这样一言不发地做,但是我们通常不做。
“太陌生了。”我对杰鲁说,“她和我就像没有关系一样。”
杰鲁抬了一下头,继续开车:“还有呢?”
“没有了,我越来越不了解她。”
“那带她出来吧,这件事以后你们会有很多时间互相了解。”他没有表情地说。
“不用了,那样她会觉得是我毁了她的前途。”我看见杰鲁只是嘴巴动了一下,我接着说,“维护局的人不为难她,她不会有事的。
“就算带她出来,我和她之间也不可能了。
“就算世上真的只有她一个女人我一个男人,也不可能了。”
杰鲁沉默着,猛地踩下刹车,伏在方向盘上:“她五年前去了star20,上个月在哪里被……”
我听他呜咽的声音,心中一阵刺痛。走出车眼前是从半山望见的城市全景,灯火通明。
突然,远方月亮的下面亮了起来,一片绚烂的光扩大着。
“杰鲁。”我喊了他一声。
杰鲁抬起头,望着那片光:“他们,那些逃走的试飞员开动了他!毁掉这一切吧,反转开始了……”
光扩大着,向我们拥来。
冰冷的终结,世界的涅磐,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