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乱了陌上轻柳,碎了一池碧波。
鸢在风中翩然起舞,水袖如云,舒卷随心,缭乱了众人的眼,也揉碎了一地月华。
最是那半点朱唇,浅笑如丝;半闭双目,慵懒之极,妩媚之极。
——鸢第一次登上水云坊的鼓台,便惊艳了整个扬州城。
鸢懒散地倚在溪灵怀里,依然半闭着双眼。
姐妹们围坐一旁,七嘴八舌笑谈昨夜水云坊,哪位公子丢了魂,哪位少侠失了魄。说着笑着便要鸢再跳一回《剑舞霓裳》。
鸢从溪灵怀里坐起,缓缓伸个懒腰,“累了,姐姐妹妹们请回吧!”
姐妹们早已习惯鸢的乖张,并不以为意,向溪灵告辞后,便离开了。
鸢又倚着溪灵躺下。
溪灵拍拍她的头,“鸢,姐妹们纵是宠着你,你也不可总拂了大伙儿的意,以后没人疼你了!”
鸢嫣然一笑,“方才,若你也令我跳,我便跳了。”
十年前的仲夏夜,正是月圆时分,大娘牵着小小的鸢来到七秀坊。
闻讯而来的姐姐们便被这美人胚子给吸引了——天生一段袅娜身子、一副慵媚神态。
鸢不喜为人指指点点,便脱了大娘的手,跑开了去。
忽闻得潺潺琴声,舒缓淡漠,鸢寻着琴音到了小河边。
皎洁月色下,抚琴的女孩,一袭白衣格外清雅,一如幽兰暗香自在。
鸢在三尺外的草地坐下,渐渐沉浸于淡然的琴音之中。
突然,鸢惊觉白衣女孩将琴向她砸来,不由向后闪躲。
琴砸在距鸢不足半尺的地上裂开,鸢陡然发现,断裂处正好砸断了一条幽绿的小蛇。
大娘惩罚女孩儿面水自省,三日三夜。
鸢上前求情:“大娘,这位姐姐只是为救我,才会摔坏了琴。”
大娘扶着鸢的额发:“身为一名琴师,溪灵应该了解摔琴乃是大忌。若非是为救人,所受惩罚也不会是区区面水自省了。”
鸢伴在溪灵身边,三日三夜。
从此,二人形影不离。
那年,鸢六岁,溪灵十岁。
南宫世家素与七秀坊交好,南宫老夫人寿诞将至,鸢随姐妹前往祝寿,而溪灵因偶感风寒不便同行。
十年来,鸢第一次离开溪灵。
半月有余,鸢回到七秀坊,听闻溪灵正在二十四桥参加乐宴。
鸢匆匆赶去。
未至桥头,先闻得澄净如水的琴音,稍觉心安;又间闻悠远的箫声回转相衬,却不熟悉。
鸢速行几步,探身观望,见溪灵粉腮微红,垂首若语,不禁心下疑惑。
此时听闻身边几位师姐小声嘀咕
“溪灵师妹和上官公子还真是……”
“郎才女貌吧!”
“俗,他俩那是……”
鸢这才留意溪灵旁座上,一俊逸洒脱的男子持长箫而待,忽想起,临行时曾听闻万花谷上官云彦将要拜访七秀坊。
以前溪灵常常提及上官云彦,说他精于乐理,通晓诗书,原以为是老儒。今日见之,却是飒爽少年,英姿勃发。
溪灵初见云彦亦是同感。
当日清晨,溪灵又在七曲桥头独自抚琴,不知不觉想起鸢。
一曲罢了,回首正见一男子颔首微笑:“姑娘此曲轻快优美,如同女子舒袖轻舞,袅娜生姿……”
溪灵惊异不已——此曲正是她为鸢《剑舞霓裳》量身所作——后得知眼前人正是万花上官云彦更对其钦佩不已。
同时又惊异其外貌——原以为上官云彦是文弱儒生,不料是这般俊朗洒逸,神采飞扬。
数日来,溪灵与云彦讨论乐理,早已暗许芳心,而两人更是共谱下《玉烟曲》,在这临别乐宴上同奏。
溪灵微抬眼,见得云彦嘴角淡淡微笑,心下也是欢欣不已。
忽见一身影掠起,踏着乐点翩然而至:红裙飘飞,长袖翻舞,盈如燕,纤如柳。尤其一双明眸,从未如此熠熠,如此含情——腾挪翻转之间,目光半刻不曾离开云彦。
此人正是鸢。
晨曦微露,云彦独坐七曲桥畔,吹奏的正是《玉烟曲》。
只是有些心不在焉,总有一对明眸在心底闪烁,将自己看得心慌意乱。
气息不平,难成曲调,云彦只好作罢。
远处,溪灵听得箫声断续,不由轻叹,却听闻身后一声冷哼。
“你喜欢他?”
溪灵回头,正是鸢。鸢背对初阳,看不清面色,但却能感觉她身上夙夜的幽冷之气。
溪灵沉默半晌,轻轻说:“他在七秀坊的每天清晨,都会在七曲桥畔吹奏古曲。”
“那你喜欢他吗?”
“他把自己的精气神赋予古苍的曲子,所以每首曲子都仿佛带着他的气息……”
“所以,你喜欢他!”
“……”
溪灵没有说,七曲桥,是他们初识所在。
次日,细雨如烟。
溪灵抱着古琴向七曲桥走去,没有琴声相和的《玉烟曲》毕竟不完整。
远远便听到箫声,欢快轻灵,仿佛女子甜美的笑声。
箫声,本是低沉悠远之音,云彦竟吹奏如此,……溪灵垂首,略有所感。
缓缓走近,云彦身边,盈盈轻舞者、巧目盼兮者,正是鸢。
溪灵轻叹。浅浅笑。返身离去。
玉烟。鸢。
云彦在七秀坊又居数日,终到了别离时。
他向溪灵辞行,也带着鸢,寥寥数语,从不曾直视溪灵的目光。
溪灵只道得一声:公子珍重!
鸢拉了云彦,说要送他一程,便匆匆离去。
却是月余未归。
入夜时分,溪灵在湖边轻抚《阳关三叠》,“千巡有尽,寸衷难泯,无尽伤感”。
虽无两地相思,却也入梦沾襟,琴声缠绵忧伤,顺水而下,流萤逐起。
忽听闻身后有声:“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溪灵回首,“鸢!你何时回来的,为何这么久才回来?”连忙迎上前去,看到鸢并无不妥,才长舒口气。
“你得不到他的!”鸢轻轻地说,“为何还惦着他”
“你们在一起,他很欢欣,你也是罢?那我也便欢欣了!”溪灵笑着。
“得不到,也欢欣么?”鸢忽然提高音调。
“我所在乎之人,鸢和云彦,若能白首偕老,我当然欢欣!”
鸢,转身离去。
“你来做什么?我不是把你送回万花了么!”
几日后,鸢背对着寻她到七秀坊的上官云彦,冷冷地说。
“鸢,我不知做错何事,竟令你不辞而别!”云彦眉头紧锁,满面的不解。
“上官云彦,你错了,不是你‘令’我不辞而别,而是我不辞而别了。既然已经别了,你又何苦寻来?
你走吧!”
云彦更加不解,昔日柔媚娇俏,巧笑软语莫非都是幻觉?
“鸢,无论我们之间有何误会,但相爱一场,总该有个解释的机会……”
“不,我从来没有爱过你!”鸢转过身,目光凌厉冷漠。
上官云彦不由一颤。
上官云彦离开了七秀坊。溪灵没有追问鸢分离的缘由。
溪灵又为鸢弹起《剑舞霓裳》,鸢依然在晨光斜阳中轻舞,身姿袅娜绰约。
又过半载,溪灵和鸢随两位姐妹前往洛阳,途中竟然遭遇七秀坊两个宿敌江木、杨风,此二人前者剑法高超,后者掌力惊人。
而姐妹中仅鸢学过一招半式,根本不是其对手,连忙掉转马头,谁知竟上歧途,来到一处悬崖边,不得不停下迎战。
几个回合后,四人都已身负重伤。
此生死一线时,上官云彦突然出现,对四人施以援手。
虽然万花武学自有其独到之处,但以一敌二,还是力有不逮。好容易将江木制服,却被杨风一掌击退,鲜血顺着嘴角流下。
两人又过数招,云彦凭借多变的步法,游走于对手的掌风之间,偶一身形滞缓时,不得不硬接对手之招,却被带入内力比拼。
溪灵一看,便知形势不妙,奈何身已负伤,不得动弹,长叹一声,便将怀中相伴十载的古琴向杨风砸去。
高手过招最忌分心,杨风稍有走神,云彦便趁机聚气发力,将杨风打出五丈开外。这本就是杀敌一千自损五百的玉碎之招,杨风被打成重伤,而云彦也摔倒在山崖边沿,再不能动。
溪灵挣扎着站起,正要向云彦走去,忽然发现,重伤的杨风竟然颤巍巍地站起,重聚最后一口气向云彦打去。
溪灵不及细想,拼尽全力冲到云彦处,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他挡下这一掌。
岂料半晌没有动静,溪灵不禁回头——
本已重伤的鸢挡在她的面前,手持双剑插入杨风胸腹之中,再也无力挣扎。
杨风发出一声怒号,集毕生之力,一掌拍在鸢的胸膛,鲜血从他的伤口中喷射而出,而鸢弱小的身躯便在掌风之下疾退,摔出了悬崖……
“啊……鸢……”溪灵悲伤而绝望的哭号是鸢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如无线的纸鸢,她的身体在风中慢慢展开,
笑容和鲜血同时绽放……
那一年,鸢陪同受罚的溪灵面水自省。
溪灵恬淡的笑容让鸢觉得从未有过的宁静和温暖。
鸢说,我会一直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