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种”三个字从那红唇白齿中一个一个地咬出来。
松涛呼啸,我却依旧无比清晰地听到这三个字。然而,还是佯装不知地,问:“洛君,你说什么?”
她站起身来,望向云雾的深处,我所看不到的地方,又坚定地一字一顿地说了一次:“你没种。”
山巅的寒风穿过她的身子,将她那袭红裙吹得瑟瑟发抖。
我的剑在我激动的手中悲鸣不已:“倘若我们一起死在这个地方,只会加深你们红衣教与我们中原的误会……我不能再给师父添麻烦,也不能再令我的家族蒙羞……更重要的是,我还不想死!”
“你没种……”一行清泪从她的面庞滑落,她的手慢慢地从我的手中挣脱。
之后,我离开了江湖。
世袭了父亲右神策统军的官职,看起来风光无限,其实只是一群宦官手下的傀儡。
人这种东西,能有第一次妥协,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渐渐成为习惯,最后逆来顺受,随波逐流。
我丢失了些什么,于是变得和那些宦官一样,在溜须拍马,左右逢迎中苟活下去。奇怪的是,你越不拿自己当人,往上爬的就越快,只是三年的功夫,我竟被破格提拔为神策大将军。
庆宴的那天,父亲破天荒地露出了笑脸,一直视我为浪荡子的家族为我欢呼雀跃不已,平素总是说我这般不好,那般不对的族老们纷纷过来向我敬酒,口中喃喃说着什么“光耀门楣”“祖上有光”……
只有师父没来。
我乘着正二品雕金饰银的车辇亲自去邀请他时,师父带着清风明月两个小师弟站在纯阳观前,极客气地向我稽首:“梁将军,此处并无你所寻之人,请回。”
后来我才明白师父为何要站在观前——并非是恭敬,而是委婉地禁止我走入纯阳观内。
我已非江湖中人,也就再无资格踏入半步。
那天,华山下着鹅毛大雪,我去过的痕迹瞬间就被湮没了。
官场和江湖有一个地方很像,那就是都有酒喝。
只是江湖的酒,即使很淡也可以喝得很痛快;官场的酒,即使再好也会令人厌恶。江湖上,你可以选择和你一起喝酒的人;官场上,你却只能被安排着赶赴一场又一场的酒宴,跟一群又一群陌生的,熟悉的上司或者下属交杯换盏,第二天醒来,却始终记不起他们的面孔。
醉去是一种解脱。
醉了的时候,我总会想起江湖的一些往事,想起她。
我以前没想过江湖到底是什么。
人从来不会计较自己得到过什么,只会算计自己失去了什么。
师兄弟们在闲暇开玩笑的时候,总会说身在江湖,身不由己,刀尖上舔血,说不定哪一天就没命了。我亦曾因腥风血雨,明刀暗枪留下无数伤痕,亦曾抱住师兄弟冰冷的躯体,失声痛哭——可是,从来不觉得厌倦。每一天都有你需要抖擞精神去面对的事情,来不及喟叹,来不及伤感,被江湖的洪流不断推拥着,不断地向上,不断地向上,心中明白,若有一天你游不动或是游错了,一定会被立即吞没,说不定尸骨都留不下,但是,还有什么比这样更快乐的呢?
不需要仰人鼻息,无视于世俗偏见,无羁无持,自由自在。放弃一切的同时,却拥有了一切,这就是江湖。
我和师兄弟们喝着酒,高谈阔论。她在邻座轻轻地笑了一声。
笑的很轻,却很清晰。
“呵……”
风华绝代,红衣飘飘。
我借着酒劲撞到她面前:“你笑什么?”
她微微地抬起头,眼睛如秋波般微转,又轻轻地笑了一声,便站起身来,要离开的样子。
“喂,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我伸手抓住她衣上的红绫。
她佯怒地要将红绫从我手中夺回,用力一带的功夫,我因醉酒步下踉跄摔倒在地,红绫撕裂了。
断裂的那段,飘飘地拂过我的脸,带着石榴般醉人的红色,等那缕醉红悄然落地,她已经失去了踪影。
升二品不久,我按家族的意思完婚。
是个门当户对的女子。驯良温柔,像是被一直豢养着的芙蓉鸟,信任我,依赖我。
我不讨厌她,却也仅此而已。
曾经沧海,除却巫山。
我想见她。
于是,打听出的她的住处,便去见了。
红衣教总坛。
传说中的一去不归之处。
我怀中藏着那半段红绫在深夜悄悄地潜入,全然不知恐惧,心中只有与她再行相见的喜悦和兴奋。
那青春年少的江湖,我们只见前方追逐的目标,看不见有多少危险等在两侧要把我们打倒——不过有什么不好?
如果不是这鲁莽的单纯,我又怎可再次与她相遇?纵是多年之后,我仍旧为那一决定为自己欢呼雀跃不已。遇见她,追逐她,一定是我这一生做得最大的壮举。
只是,没有想到,我会选择现在的结局。
桌上的文牍从来没有见少过——即使我所做的只是在上面盖上我的大印,签上我的名字而已。
每日每日,循环往复。在三尺台前,展开文牍,盖印,签名。
都是些与我不相干的事情,与我不相干的人。我却掌握着他们的命运,这,岂不是一件很荒谬的事情?
而这些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事情,也在一点点的磨损我,就像水磨长石,一点一点的,磨损,用时间与枯燥啃食,吞噬。
我握剑的手一点点变得无力,而肩膀也终于在终日的伏案中佝偻下去,近来连回忆都吃力了。
不是因为忘记,是因为呆滞和枯朽。
我与红衣教圣女的恋情熊熊燃烧之际,也正是红衣教与中原各派纷争频起之时。
或许,任何一点星火,都会点燃双方按捺已久的仇恨。
我不得不将洛君的事情告诉了师父。师父沉思了很久,最后就像对待少年时的我一样,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你可以有你自己的选择,只是相应的,你也必须承担你选择的结果。”
结果?
我打了一个寒颤。
立场,骂名,责任,仇恨……须臾间将我压垮了。
洛君比我淡定得多。
“如果这个世间真的再没有我们容身之处,那我们就一起死去。”身为红衣教的圣女,或许她早就想好了结局。
她环抱着苦恼着的我的肩膀,在我耳边吹气如兰。
所有的思想全部止歇,我只想与她——在一起。
我与她手挽着手,在华山之巅。
这江湖论剑的圣地,只有我们两人,一步又一步,走向陡峭的崖边。
她的手微微的颤抖,又无比坚定。
一步又一步。
一步又一步。
一步又一步……
崖深得望不见底。
还差最后一步。
她停下,将唇深深地印在我的唇上,她的唇冰得扎骨。
她凝望着我,好像要将我的一切都再一次地全部看过。
她没有笑,垂下头,向着虚无踏出了一只脚。
“不!不!不!”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搂住她,和她一同摔倒在冰冷的崖边。
我们都没死。
我退出江湖,据说她在不久也回到了西域。
后来我作为大唐的使者前往西域的时候,看到了她。她依旧风华绝代,红衣飘飘。
她也瞥见了蜷缩在马车一角的我,轻轻地笑了一声。
“呵……”
她并没有认出我。她只是在嗤笑那个蜷缩在马车阴影中佝偻的老者,如同垂死的乌鸦,等候暮色的来临。——这个行将朽木的人,又怎能让她联想起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无拘无畏的少年?
如此而已。
看到她的笑颜,我的心却舒展开来,喷涌出来。
活着,真好。
还可以再看见你,微笑如初的你。
(完)
史载:梁旭,歙州宜城人。少时轻佻浪荡,后敛行归,袭右神策统军,不久,拔为大将军,官居二品。
使西域途中无疾而终。卒年四十三岁。
无子。以侄持孝发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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