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的确是秦老爷子的。
任桓之心中有一个隐约的意念。
作为墨家子弟,自己兄弟墨云的前辈,却在住处布下伤人的机关,大大有违墨家兼爱非攻之道,莫非这老人的真实身份是……
“秦老爷子。不,或许该称您一声‘公输先生’?”
老人回过头来。
这人虽然脸上满布皱纹,精气神却特别好。腰板笔直,身形高大,一双眼睛精光四射,只瞪了任桓之一眼,已让他感到一股压力扑面而来。
“公输,何以如此称之!”
“晚辈不才,听说墨氏一脉,最初曾于古时,和公输氏论战。公输氏遵循‘攻’之道,排出一百七十余种攻城掠地之机关器械,而墨氏先祖谨守‘非攻’之道,一一化解。最终公输氏自叹不如,从此舍弃公输一脉的‘道’,自愿拜入墨家门下,成为墨家的一支。”
那老人沉吟片刻,朗声一笑。
“不错,老夫正是这一代的公输氏当家,公输赢。”
任桓之听到他的名字,心中疑惑却生。
公输赢与当代墨家巨子墨夜一样名动天下。
墨夜,是墨家百年难遇的天才。
据说他云游四海,与仙族交好。又曾经帮仙族制造云车、飞翼,甚至还说他曾经帮药王仙尊天枢制作了可以拆解与拼装的炼丹炉,助天枢把仙界的丹药冶炼等相关设备都移动到人间。
澹台名在旅途中所见,任渊居住的活动屋,拆解方便,搬运便捷,瞬间就可建造又瞬间就可迁移,难能可贵的是在便捷之余,外形也十分优美、古朴,也正是出于墨夜的手笔。
墨夜是个“非典型”墨家巨子。
墨家子弟遍布天下,皆布衣、赤足,行动谦恭有礼,对人满怀爱心,在外人看来,则未免有些太过耿直,太过质朴。
而墨夜却是个潇洒人物。
他与仙族骑鹤出游,至沧海而不返,终于坐骑力尽而坠,落入万丈波涛。幸而被仙族救了。墨夜这个狷狂潇洒的墨家巨子,不但不收敛身心,反而对着那浩淼无际的沧海,口出狂言:
“有生之年,我要制作一艘巨舟,不惧风浪,能飞能潜,直挂云帆济沧海!我倒要看看,这沧海的尽头是什么!”
如此狂妄的墨夜,受尽天下瞩目。而同一时代,墨门另一个冉冉升起的巨星,无论是名声还是狂态,却都与他不相伯仲。
那就是公输赢。
公输赢作为公输一脉的后裔,虽然归属墨门,却依然执着先祖的“攻”道,与墨门的非攻之道总是落落难合。他也的确是难得的天才,最擅长制作神兵利器,与攻城器械。
公输赢所制作的一切,皆是杀伤性巨大的器械。这些兵器、攻城机械落入民间,也有部分被天子征召,在天下各地造成不少伤亡。这与墨家兼爱、非攻的理念十分冲突,据传墨夜与公输赢为此争吵,而后公输赢不知所终。
有人传说,他与墨夜重现了他们祖先的论战,而公输赢再次落败,无颜见江东父老,因此竟隐居去了。
也有人说,两人不仅是坐以论道,还发展到动手比试,墨夜错手杀死了公输赢,从此公输赢不复出现。
还有人说,公输赢因为一心钻研杀器,被那残忍嗜杀的天子慕容幽迎入宫中,在秘密制作着可怕的武器。
如今任桓之面对的,正是这个身为墨门子弟,却秉持公输氏的“攻”道,在声名最盛之时忽然消失的机械天才:公输赢!
“大隐隐于市,谁都不会猜到,最是洁身自好的墨门子弟,竟然隐逸于铜臭味十足的中州商会。对吧?”
公输赢淡然笑道,缓步而行,一一走过那些陈列在水晶柜中的神兵利器,手指在水晶面上轻轻拂过。
“晚辈不解……”
“有什么难解的?要制作举世无双的器械,要冶炼材料难得的兵刃,自然需要财力支持!”公输赢大笑,“就算是墨夜小儿,为了实现他的梦想,制作那艘远渡沧海的大船,不也要帮着你们任氏做活动居屋,来赚取费用吗?”
任桓之一惊:“你知道我?”
“你进来第一天,绿袖小妮子就和我说了。”公输赢上下打量任桓之,毫不掩饰他目光中的赞赏之意,“不错不错,有勇有谋,沉着稳重,难得的是宠辱不惊,在年轻人里算很少见。”
任桓之摸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前辈过奖。”
公输赢忽然一竖眉毛,怒喝道:“但为何为了个残废的朋友,就压上自己后半生,如此拖泥带水,妇人之仁,岂能成事!”
任桓之知道他说的是澹台名,以及为了澹台名而受制于中州商会之事,闻言一笑:“有何不可?”
“哼!”公输赢负手转身,“老夫见你聪颖沉着,难得的是有大将之风,能令人誓死效力——”他的手遥遥指了指墨云,“却把时间都荒废在中州商会里,荒废在一个行动不便的朋友身上。你若有雄心壮志,莫非现在都消磨干净了?!”
他的话,对任桓之来说无异于当头棒喝。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微笑着反问道:“那前辈又何以隐逸在此?前辈的雄心壮志,往何处去?”
公输赢回头,瞪了他一眼,气鼓鼓的竟自走了!
那公输尚贤依然红着脸,急忙跟着公输赢离开。这偌大的厅堂内,只剩下任桓之和墨云两人。
“云弟!”
墨云咧嘴一笑:“怎么,大哥?”
他见任桓之打量自己手臂,干脆伸到任桓之面前,一撸袖子:“我正是为了改造这支机械臂,才来找公输先生的。”
“哦?”
“巨子墨夜如我师尊,公输先生便如同我的师叔。巨子他的所有创作,都充满雄奇的思想,无限的空间,唯独对于杀伤性强大的武器欠缺研究。在这一点上公输先生却可以助我。”
墨云的右手,齐肘而断。如今这断掉的手肘之上,如同和身体融为一体般,安装着一只乌金色的机械手臂。
这手臂仿造人类手臂,曲线优美,在关节处更镶嵌着十分精巧的机关。任桓之看得目不转睛,就见墨云轻轻转动了下那机械臂的手腕部分,五指忽然张开,“夺”的一声,射了出去!
那射出的五指后面连着五条细长的乌金锁链,抓住任桓之刚才触摸的那面水晶壁。水晶壁应声而开,黑星瞬间射出,却被那飞出的机械手指抓个正着,又收了回来!
“得得得得得”五声,连续响起,五根手指立刻又安回手掌上。手掌转了半圈,“夸”的一声合入手腕。
任桓之赞叹不已,墨云笑道:“手指各个关节都可拆解飞出,无形中我攻击的范围就延长很多。公输先生的技巧,的确无人能比。”
“但他的攻之道,与你的墨家教义,是否冲突?”
墨云的眼色暗沉。
“大哥,当我离开墨门,在莲池与西华相遇,已经注定我这一生,背离了墨家兼爱非攻之道!”
“什么?”
“我无法兼爱那些鱼肉百姓、虐杀无辜的官吏,无法面对暴政袖手旁观。如果保护无辜的人需要动用武器,我会。如果改变这个世界需要杀人,我会。自从我们组建天道盟,我的手已经染过很多人的血。墨家的兼爱非攻、尚贤尚同之理念很好。太好了。但是,在如今这个乱世,又怎能得之?”
任桓之轻嘘一口气。
“那是理想。”
“理想之国。”
“总有一天会实现。”
“而我们正朝着那个方向去。”
“所以……”墨云轻轻收拢手指,金属的关节发出清脆的摩擦声,“在那之前,就算我化身恶鬼,也会帮助你在这条道路上走下去的。”
任桓之点头。
他的头点的很沉重。
如果当初,三人结义的时候所说的,是一个理想。
那么这些日子走过的道路,便是通向理想的荆棘之途。
在这条道路上,不仅流着自己的血,还流着别人的血。
墨云见他面色陈郁,笑道:“你要不要看看刚才那奇怪的武器?”
“那是什么?”任桓之被勾起好奇心。
墨云带着他一路走过去,每走过一道墙就随口解说:“这是司南剑。在剑身里使用了昆仑的天磁。这柄剑有指南与吸铁的功效,用它战斗,不畏暗器。”
“……只不过是吸铁石而已吧?”
“磁石沉重而脆弱,把磁石和钨铁制造成锋利的武器,这才是公输先生的功力呀。你看这把,这是青铜钺。公输先生很崇尚复古之道,这武器是复原了玄朝之前,神代传说中各个贤王的武器,沉重威严。”
“这是凋玥冰轮。制作这把武器的时候,专门前往寒冰仙尊天权所在的地方,掘取了他修炼寒冰仙术的一块石头。那块石头经过千万年的寒冰仙术冶炼,早已化质,成为非石、非玉、非金、非冰的奇异质地,拿来打造的这柄翼轮,天生带有凛冽的寒气,是特别的神器!”
一路走一路说,没多久就来到打开的水晶罩前,墨云望着里面那奇形木块,笑道:“我记得你有血脉逆行的毛病。有过杀戮记忆的刀剑,你不能碰。金属制造的刀剑,你不能碰。但这柄‘墨池’,却是南方的沉香乌木制造,而且——这是一柄没有开过刃的武器。”
任桓之将那墨池抓在手中。看那形状,明明是一块厚重木块,果然入手之时,毫无意象,也没有幻念丛生的苦痛。
这……真的只是块木头吧?!
任桓之正这样想着,那块“木头”忽然动了。
自己动了起来。
从应该是刀锷的部分,忽然裂开,一块木片向后一弹,立刻出来两个小小的齿轮装置。
那齿轮互相咬合,“轧轧”作响,不多时,整个“墨池”中间向两边左右分开,在外延弹出齿轮形状的利刃!
那利刃也是木质的感觉,瞬间又随着齿轮旋转而收回,整把刀回到了一块木头的状态。
任桓之目瞪口呆。
墨云笑道:“这是公输先生在脾气比较好的时候,做的一把温和的刀。”
“温和……?”
“嗯,不注重杀伤效果。但其中镶嵌了很多精妙的机关,你可以慢慢琢磨。”墨云对着他眨了眨眼,笑道,“拿走吧。”
“拿走?”任桓之望一望公输赢消失的方向,犹豫道,“公输先生说可以拿吗?”
“也没说不可以吧。”
很快,这柄“墨池”就在任桓之住的阁楼之上,被一大堆木材和账簿书籍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