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望见神明残骸
咿咿呀啊咿咿呀
牙齿黧黑万七千年残山剩水
天海滔滔雪山滔滔
夜色狼行千千万万此世亡灵
咿咿呀啊咿咿呀
……
“她在唱什么鬼东西?”
“哇,你都能听懂吗?”
“听不懂……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吧?”
中州商会那两个看守红线儿的侍女,远远立在门口,窃窃私语。
被她们议论的主人公,正是那仿佛迷失神智,行为脱轨的红线儿。
从身形上看,她宛若未发育的少女,亚麻色长发卷曲着披散在身上。因为没有使女愿意长时间靠近她,帮她整理头发,编织长辫或发髻——就算有心,也不能够。这小野兽一样的女孩,袭击每个靠近自己的人。虽然她的弓箭早已被收走,但那种动物一样的本能和攻击性,依然让接近她的人伤痕累累。
任桓之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已经前往连翘那里,告诉澹台名关于“红线找到了”的事情。仅仅这样一句话,已经让他的朋友燃起生命之火。
然而,澹台名却拜托他,不要让红线儿见到他瘫痪在床,手足俱废的惨状。
——澹台名是极端高傲之人,他怎肯让自己心爱的女子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任桓之微笑着答应,心中却知道,他也不能让澹台名见到红线儿这样迷失神智的样子。
“我们是在‘鬼坑’里找到她的。”绿袖如此说道。
所谓鬼坑,是天下城一个秘而不宣的可怕所在。
那区域就位于天下城皇宫后面的山坳里。
天子慕容幽残忍嗜杀,动辄随意杀人。近年来,更是热衷于处置功臣,虐杀满门。那些被皇帝杀戮之人,无人敢收其尸,便有宫内司在皇城之北划了一片山间区域,供给抛尸之用。
一开始,还有些生活困顿的游民,壮着胆子去那里扒一些死人的衣服饰品,拿去换钱。但不多久,竟然有传说,那里出现吃人的恶魔,凡是胆敢走近的都会被恶魔吞吃。
若说吞吃,大不了死于非命,却偏偏有些游民并未死去,这些侥幸活下来的人基本都神智迷失,对人惊惧不已,却又一次次回到那抛尸处,在那里游荡。
天长日久,“鬼坑”之名不胫而走。
有人说,是因为那里无辜死亡的人太多,怨念过深,以至于进入的人类都会被其影响。
有人说,是慕容幽杀的人已经化作厉鬼,在那里徘徊,一遇到人就把他吞噬!
绿锈却说:“我们中州商会关注过此事,恐怕那里已经出现死灵魔物。”
“死灵魔物?”
“不错!魔族虽然神秘可怖,千万年来还是留下一些信息。死灵魔物便是魔族的一支。这些魔物中高阶的,如同我们人类一样拥有智慧,他们修炼魔族的‘影’之力,就需要找死灵众多之地。鬼坑,正是这样一个地方。”
绿袖轻轻叹息一声。
身为人类君王的慕容幽,却为魔族创造了“鬼坑”这样一个冤魂无数,死灵横行的地方,这到底是人间,还是魔界?
任桓之却想到:
那瀚海大沙漠里的俱物绿洲,死去的月氏人纷纷化作死灵。
以及,一路追着澹台名,最终以彼岸花海与其决斗,被澹台名杀死的端木阳。
死灵魔物一系,实在可怖。
“据你所说,追踪澹台名,掳走红线儿的端木阳正是高阶死灵魔族,于是妾身就派遣人手,在死灵魔物出现的各个地方寻搜红线儿的痕迹。”
一搜之下,果然在“鬼坑”觅到踪迹。
——大概就是端木阳关押到那里的吧。
看守她的一些低阶死灵,被中州商会的斥候击走,红线儿得以安全到达中州商会。
然而,这样一个弱小的女孩,在那种腐尸遍地,魔物横行的地方被关了这么久,恐怕遇到了很可怖的事情吧!
也难怪她现在如此疯狂。
任桓之摸着自己手上的伤口,如此想到。
自然,这几天他每次接近红线儿,都被红线儿打伤。
又掐,又踢,又抓,最后还张嘴咬。任桓之一辈子遇到过不少女孩,这却是第一次有女孩对他如此野蛮……
任桓之走近几步,红线儿瞬间又跃到房间一边,睁大一双湛蓝的眼睛,盯着他。
那双眼睛又大又圆,在她小小的脸庞上更显得大,看起来仿佛小小的猫咪面孔。
又害怕人,又想接近人。
任桓之再向前一步,红线儿轻轻一跳,身形十分灵活,已经跳上桌子。
她小小的身体微微弓起,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像是在威胁着他一样!
怎么接近这难惹的丫头呢?
任桓之头疼至极。
自从和连城秋斗筹之后,他在中州商会,似乎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再没有人叫他扫地擦桌子,他也乐的清闲。
他最喜欢呆的地方,就是那堆满了旧书和过期账本的阁楼。
但那些书和账本里,并没有记载“如何沟通不良少女”。
也没有“如何避免被小女生咬手”。
更没有“人形宠物豢养大全”。
任桓之自认为有点智慧,但面对红线儿,真是一筹莫展。
他可不能把这样的红线带到澹台名面前啊!
他又在那里翻检书目的时候,正看到一册仿佛是谁的手记。那手记却记录的是一些建筑学识,包括天下城建立之初这几重几进的院子怎么建,怎么盖。
任桓之既有大把时间,就有心学些东西,他不似澹台名,澹台名只沉迷于武学。
任桓之恰恰相反,他什么都沉迷,就是不沉迷武学。
所以此刻拿到这本建筑手记,也看的津津有味。
但是……
哪里不对?
他记得中州商会这建筑形式,三重三进,左右两院,后面一带建筑是两层格局。
但这本手记上画的建筑格局,却在后院之外还有一个别院。
那别院画在纸面上,又擦掉重画,隐隐约约,正是他身处的这建筑的后面。
任桓之忍不住探头向窗外一望——
窗外明明是大街嘛。
哪里来的院子。
他又感到轻微的晕眩。
每次向窗外看,都有这种晕眩感。
后院墙离窗子不过半丈距离,这半丈距离外的院墙上又加盖瓦片,但……
任桓之忽然跳下床来,冲出门去。
就是这个问题!
为什么每次看向窗外都感到晕眩,因为那是——倾斜的!
他走进一楼建筑,那护院头子高飞一脸不好意思的和他打招呼,他也来不及理会,自顾自在里面走了一圈——
进深是四十五步。
然后他又回到二楼,再走了一圈。
进深是五十七步!
这十二步的距离在何处?
也就是说,二楼比一楼宽了一截。
他在楼上楼下转了两圈,终于压抑不住好奇心,凑得没人看见,自己从最左侧的窗户那边钻了出去,直站到了院墙上。
既然他并不会轻功,若这时候跌倒在地难免受伤,但他一心都被这建筑的奇怪格局吸引,竟然也不觉得害怕。
然后他一侧身,向后面望了一眼。
——果然有院子。
说院子并不确切,那更像是一块狭长的广场,被后院墙和二楼多出的一截遮住了上面,暗不透光。看上去空空荡荡,也并没有人。
任桓之沿着墙缀了下去,脚底一触到那片空地,猛然响起一阵铃声。
他立刻发现脚下缠着丝线!
这广场两头却用丝线系着铃铛,左右绑住,他一落地就踩到了这机关,因此发声。
任桓之苦笑一声,已有一道人影瞬间闪到面前,举刀就劈!
“等一等!”
任桓之百忙中喊了一声,那人停了一停,却刀势不歇,继续往下砍来。
难道我会莫名其妙死在这黑漆漆的小院子里?任桓之如此想到。
就在这时,一阵金属破空之声,那把刀忽然停在空中。
一只机械爪,就紧紧咬合在刀刃上。
那机械爪即使在暗处,也发出光芒,色泽乌金,看起来十分坚固、沉重。五个手指与人类的构造完全相同,对刀刃的咬合也十分紧密,如此工艺,却是什么人的?
那机械爪发出“格格”两声,瞬间咬紧,抽了回去。爪子后面原来连着一条长长的链子,这往后一收,那袭击任桓之的人手中长刀竟被抽走!
任桓之险死还生,手扶胸口轻轻嘘了一口气,然后他就听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
“老大?”
如此熟悉。
亲切。
声音轻柔,对男子来说有点过于柔弱,但声音里的喜悦之情切早已漫溢。
一个小个子的黑衣人冲了出来,无视那个被夺走刀而目瞪口呆的武士,一把抓住任桓之,放声大笑:“果然是你!”
任桓之长吁一口气,伸出双手,把对方抱个满怀:“云弟!”
正是在瀚海沙漠分别,音讯全无的墨云。
兄弟相见,自有一番欣喜。
呆立一旁的武士张口结舌半天,才讷讷问道:“他,呃……”
墨云看他一眼,笑道:“他是我的兄弟。”
任桓之这才看清拔刀砍他的人相貌,却是一个相貌中正的青年,浓眉大眼,身穿布衣,易予人好感。
“呃,我不知道,多有得罪!”那人对任桓之拱手为礼。任桓之正要答礼,墨云忽然面容一整,厉声喝道:“但若他不是我的兄弟,我亦来不及出手救护,尚贤,你是不是就此把入侵之人一刀杀了?!”
那青年被墨云一吓,讷讷说不出话来。
任桓之也绝少见到自己的兄弟这样疾言厉色的样子!
“云弟,切莫生气,反正我也没有什么事啊。”
“大哥,他虽然从师公输氏,毕竟是我们墨家源流。尚贤之名,就是来自我们墨氏祖师传下的《墨经》。身为墨者,当谨守‘兼爱’‘非攻’之道,怎可如此不分青红皂白,枉伤无辜!”
墨云说的气愤,本来白净的脸皮也微微涨红。任桓之一听就明,他知道墨云是个十分执着的墨者,心怀天下安宁的志向。而他们墨氏弟子在他面前出手伤害无辜,违背了墨者之义,难怪他气怒至极!
那青年公输尚贤讷讷半晌,也涨红了脸,对墨云行礼道:“云师兄教训的是。我做事欠考虑,只想到要守护巨子安危,却,却忘了墨者的大义。是我的错!”
墨云正待再说,忽然有人咳嗽一声,朗声道:“尚贤固然是为了维护老夫,又何尝不是为了贯彻‘攻’之道?云师侄,墨家之义并非只有一种,你莫偏执了。”
这声音,任桓之也很耳熟。
在寿宴之上,他曾经亲耳听过。
“——呃?秦老爷子?”
是中州商会大管事秦老爷子的声音。
墨云听了这句话,脸色涨红,却不发言,只引着任桓之向内走去。
一走进去才发现这甬道内,别有洞天。
走了几步,那青年公输尚贤打量了火折子,任桓之才发现走过广场的一半,路势向下。
到了墙边,公输尚贤在墙上轻轻叩了三下,停了停,又快速连叩两下。
那面墙立刻开了。
无声无息。
墙壁十分厚重,是大块青石切割而成。如此沉重的机关墙,打开的时候却无声无息,任桓之暗暗留心,忍不住心内称赞。
是谁做的这机关?
想来和墨氏也有关系。
一想到这地下暗室就在自己每天饮食起居的楼底下,楼内的中州商会各人却从未发现,就知道这机关虽不宏大,却在隐秘、无声方面水准一流。
三人次第进入墙内,那墙壁又在身后合上。任桓之的双眼过了一会儿才习惯黑暗,眼前是个宽广的大厅。
很宽。
也很空。
地面是水磨青石,光可鉴人。两边墙壁上燃着火灯,照得这大厅里光明如白昼,一点地下的阴惨之气都没有。
陈列品。
任桓之立刻被两边靠墙摆放的陈列品吸引了眼球。
那两边墙壁内嵌凹槽,每个凹槽都有尺许深。而在那凹槽之上却有水晶一样透明而闪烁的护罩,保护着其中各式各样的奇怪陈列品。
那些在水晶护罩之内的,有些尚能看出是兵器的外形——但那些兵器与市面上通行的不同,都已被变形改造。另一些奇奇怪怪的器械,却是任桓之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任桓之信步走到一面墙前,伸手轻触那水晶护罩,那护罩立刻发出十分轻微、悦耳的“蹦”的一声,向上弹起!
任桓之被吓了一跳,又忍不住赞叹这巧夺天工的机关设计。那水晶护罩之下保护的,却是一把形如长刀的木块。
说是长刀,的确有刀柄、刀锷、刀槽之型。说是木块,只因这长刀厚重古拙,连刀锋都没有,怎么看都是一块不能伤人的木头。
——也许能用来砸人?
任桓之想着,伸出手去想摸一摸,耳边立刻听到墨云大喝:“小心!”
小心什么?他正想着,那打开的水晶护罩之内猛然飞出点点黑星,向他迎面击来!
任桓之大惊,立刻仰身后退,却不敌黑星飞行迅速,瞬间打到面门!
——这是什么倒霉的日子,难道今天必有血光之灾?
任桓之脑内闪过乱七八糟的念头,忽然感到自己的身体被一股大力一推,向后加速跌倒!
墨云赶到,接住他的身体,任桓之这才看到眼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影。
高大的背影。
古朴的布衣长袍,长可及地。
那背影给人以强烈的压迫感。
“现在的后辈各个胆大妄为。”那人哼了一声,声音里却不见得多生气,“老夫的机关,岂可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