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秋运筹帷幄,卖空买空,足足九日,那本金的五千两换来的七张地契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账面价值已值得十三万金。
如此他自己计算,赢利已达三万金上下,就算是群贾云集的天下城,也是不少的一笔金钱,更足足多出本金五六倍!
他几乎要丧失行动力。
胜利垂手可及,荣耀就在眼前。中州商会坐拥天下财富,人才济济,却也不是他一人之对手。而对面的那小子行踪十分诡异,每日只开窗一次,发出指令一张。完全不知他在做什么贸易,连城秋站在对方立场上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对方能怎么赢自己。
想到这里,连城秋忍不住同情起对方来。
眼看着离决胜之日只剩下一天了。
连城秋向中州商会的联络者提出一个奇怪的要求。
使者虽然觉得奇怪,却出于职业本能的什么都没有问。连城秋又等了半日,才等来了回答。
门“咿呀”一声开了,那个名叫桓羽的布衣少年站在门口,微微含笑:“连城公子,相约何事?”
比起初次见面那灰头土脸的样子,眼前的桓羽看起来好上很多。也许不过是换了件干净衣服,洗了把脸的关系。唯一始终不变的,就是那双眼睛。
那双眼,明若秋水,灿若星辰,带着一种温和而无伤大雅的纯真——
就仿佛这双眼睛的主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始终被好好保护着,从未跌倒,从未受伤,从未被人从云霄里推落。
连城秋并不认识任桓之,也不知道他的生平。然而,在商战里摸爬滚打无数次的他虽然年轻,仅凭直觉也感到眼前这看似简单的年轻人,并不简单。
“没什么,请你喝酒。”连城秋笑道。
那名叫桓羽的青年只微微一笑,也不多问,就直接坐了下来。
连城秋望了他半晌,忍不住问:“你为何不认输?”
“认什么输?”
“此次斗筹商战——”
任桓之听了,手指轻轻一扣杯沿,笑了。
他手中是一只天青色洒细金点的瓷杯。这瓷器烧法是当世一绝,称作雨过天青瓷,本是当今天子慕容幽最欣赏的瓷器制法之一。连城秋也是耗费千金,才设法从天下城的制陶师匠那里求得一套。
一般来说这样珍贵的瓷器,并不会拿来招待仆役之流,但连城秋是心胸开阔之人,并不把这些放在眼内。
如今任桓之望着手中酒杯,忽然笑道:“好一套雨过天青洒金釉。”
他一口道破这套瓷器来历,连城秋心中一动:“桓兄认识?”
“今上风雅,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任桓之淡淡一笑道,“传说一次雨后小晴,他望见天际色泽,忍不住心意浮动,下令天下城的陶器师匠,‘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这才有了这种传世之色。”
连城秋手中小扇轻轻一合:“不错!当时为了调制这种釉彩,天下师匠苦心孤诣,费尽心思,连续做坏了多套,死了几个当世名匠,才研制出这种淡而不疏,轻而不浮的颜色。”
那颜色在杯盏之上,介于月白与淡绿之间,偏偏又极浅极润,正如雨后微郁的天空。
任桓之眼望着手中酒杯:“而连城兄手中这套酒器,在釉彩之下以细金色做层,迎着光正似云破处的点点阳光,这更是瓷中珍品:雨过天青洒金釉。连城兄能以这套酒器招待我这样一个落魄之人,足见胸襟。”
“你——究竟是谁?”
任桓之抬眼,轻轻一笑:“一个败家子吧。”
连城秋见他不愿多言,忍不住摇头,心中却难抑好奇。他转念一想,竟被这小子连消带打,把话题引导到瓷器上,更把自己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这小子的身份上?!
一想到这里,他立刻切回自己原先话题:“桓兄,你这数日之间经营如何,这场斗筹明日就决胜负,莫非你——还认为自己有胜算?”
任桓之见他追问不休,无奈摇头:“连城兄好没耐心,等到明天又何妨?”
“那么……”连城秋眯起眼睛,“我换个方式。桓兄对我从事何种经营,不感兴趣?”
“不感兴趣。”任桓之静静说道,“因为我知道。”
他忽然说出此语,令连城秋一惊。
而在任桓之心中,也是此刻忽然兴起想法:此人可堪结交。
“你怎么知道?!”
“天下商贸行业众多,天下城内就有三百余行。而中州商会步伐稳健,对大多数行业都有涉猎。”任桓之浅笑,“连城公子异军突起,对中州商会形成威胁,却是在近年来的炒卖地契中拔得头筹,获利不菲。”
这也不算什么隐秘的事情,连城秋忍不住问:“如此,你又为何推论我这次也会从地契入手?”
“因为中州商会和各行联保,所有钱庄皆可接受地契抵押,借出银两。如此,五千金的本金周转成地契,再将地契抵押出银两,反复多次,可以做数倍甚至数十倍于本金的生意。”任桓之摇头,“生意虽大,风险也大。成则利润翻倍,败则血本无归,因此传统商人不愿从事地契炒卖——”
连城秋傲然一笑:“富贵险中求!他们只知在传统百业中谋取蝇头小利,怎及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任桓之微微摇了下头,但他表情平静,并不能看出他是否同意连城秋的说法:“一个人是有固定的行为模式的……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窠臼之中。”
“那又如何?”
“当连城公子面临斗筹的巨大压力的时候,想到的并不是跳出窠臼,而是使用最熟悉的那一套规则,来取得斗筹的胜利。”
“但你又说,炒卖地契的获利手段十分冒险——”
“但连城公子在寿宴上的所作所为,足证你是一个不怕冒险的人。”任桓之笑道,“或者说,你喜欢冒险,欢迎冒险!”
连城秋凝望着他,忽然爆发出一声大笑:“天哪!天下城百业之中,人才济济,与我商战者不知凡几,与我合作者更多,人人目我为商业天才,也有人说我是少年狂妄。竟无一人像你这样,看透我心?”
不错。
连城秋他——
是娇气且骄傲的冒险者。
因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无法四处探险,如那游侠或散仙一般漫游天下。所以他将全部的冒险意头,都放在了商战上。
他不怕风险!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上一刻赢得满堂,下一刻就可能倾家荡产,还有什么比这更惊险,更令他兴奋?
“所以,我不会输。”任桓之静静说。
“因为你谨慎?”连城秋嗤笑,“还是找到我什么漏洞?”
任桓之略一摇头,并不答话,忽然改用一种爽快明利的口气说:“打从你接受这场斗筹开始,你已经输了。”
连城秋瞠目道:“为什么?”
“中州商会老谋深算,绿袖老奸巨滑——”任桓之回想了一下绿袖那张妖艳的脸,确认了自己“老奸巨滑”四个字并没有用错,“他们敢用我和你斗筹,只有一个原因。”
连城秋听他一说,忽然觉得心中那隐约的不安浮上水面,渐渐显露出形体。
那是他在得意之余,一直隐隐感到的阴影。
如今,借由眼前这小子的话语,点出了阴影的外形。
“那么,中州商会对我——对这次斗筹,并不在意胜负?!”
“商人言利。”任桓之道,“中州商会有中州商会的窠臼,他们也无法跳出那个。”
“那么,这场斗筹的目的——”脑中的阴影越来越具象,只差那呼之欲出的一点。
任桓之一笑,眼望着窗外,忽然问:“连城公子这几年经营的商贸,主要在西陆?”
“不错。”
“这次中州与西陆之战,对连城公子有无影响?”
“些许。”连城秋忽然一脸疑惑,一瞬间,他心中的阴影被任桓之点破了!
他猛然站起。
“砰”的一声,雨过天青的酒杯敲在桌上,这价值千金的瓷器瞬间片片碎裂!
“中州商会是想把我留在这里十天!!”
任桓之轻轻摇头。
他只是从连城秋的所作所为与中州商会一贯风格上,推测出这一点。但中州商会要设法将连城秋拖住十天的原因,他却不知道了。
但连城秋肯定知道。
从他的脸色就能看出来。
连城秋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中州商会……竟设下这局害我。”连城秋咬牙,忽然脸色又变得和缓,坐下来哈哈一笑,“不论如何,这场斗筹我赢了,也落了他面子!”
任桓之等他笑完,摇头轻叹一声:“赢了。倒也未必。”
连城秋等他说下去,任桓之却起身告辞。
连城秋的好奇心被拉到老高,任桓之如何赢他?
次日,天下城所有观战的商贾跌破眼镜。
任桓之赢利不过百金,而连城秋——
连城秋亏损过千。
揭开结果那一刻,连城秋的脸色,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奇怪的是,绿袖的脸色,也不见得多好看。
“哼,竟然……”连城秋眼望着任桓之,不知道用什么形容词好,隔了半晌,才恶狠狠道,“竟然是炒卖金银!”
他说的,是任桓之在这场斗筹中动的手脚。
他们的本金,单位是“金”。
而房契炒卖,结算单位是“银”。
斗筹第一日,金与银的兑换率,接近100:1.
这比率已经很久没有变动过了,一向都很平稳。但任桓之早在南部水患,调用任氏钱庄的钱来周转的时候,就熟稔了炒卖金银汇率手法。
而每次房契结算,都在金与银的兑换中略作起伏,任桓之咬准小小差额赚取汇率差价,所获在十天之内也不算很多。
但他在买卖之中,已经破坏了连城秋的炒卖房契之举。
任桓之抬眼望着他,只淡淡说了三个字。
“白云生。”
连城秋一听这三个字,脸色突变:“你怎么知道?”
连城秋的房契价格在十天之内高企,只因他“左手倒右手”之法。
白云生这个人,并不真的存在。
这只是连城秋的一个化名。
然而,稍微往官府送了点钱,“白云生”此人在户籍上,就真的存在了。
还拥有钱庄户头,拥有正式典籍,拥有各式各样一般居民应该有的文书证明。
除了……他不是真实存在的人这一点。
连城秋将自己买的房契典押出去,换到银钱,然后用这些银钱,转到“白云生”这个不存在的人户头上,再用银钱去赎取房契,再次投入市场售卖。
每次售卖、典押和赎取之间,房契价格就被炒高。“连城秋”卖的房子,“白云生”买。“白云生”卖的房子,“连城秋”买。而在这一轮又一轮买卖之间,这些房子的价格越来越高——虽然仅仅是在账面上而已。
账面上的数字也不断增加。每当有其他房市中人看中这不断上涨的房屋,“连城秋”或“白云生”就毫不犹豫地卖出。这次却不再是账上数字,而是真金白银落袋了。
如此,十天之内,连城秋最早押下的七处街铺价格翻了不少,账面利润也十分高昂!
他甚至没发现任桓之在其中用金银汇率波动而赚取的差价。
然而到了第十天,忽然,高悬的街铺无人问价了。
只有“连城秋”和“白云生”还在这市场中。
其他参与街铺交易的人,仿佛一夜之间忽然蒸发!
连城秋等到傍晚,无可奈何,算来算去依然有所赢利,只能将街铺平价典给中州商会,取回本金。
就在这最后一次取回本金时,他终于将账上的银两换回黄金。
也终于发现自己在交易中损失了多少!
连城秋失魂落魄离开之时,绿袖摇头叹息道:“唉,我错了。”
“绿袖大姐怎的错了?”任桓之笑眯眯地问。
“妾身本以为桓小哥儿会输呢。”绿袖说的直白,抛了个媚眼给他,“因此,在外围开赌局,赌你们的斗筹谁会赢的时候,妾身犹豫再三,押了连城公子呢。”
你不是“犹豫再三”,是毫不犹豫吧!任桓之心内想着,嘴上却问:“你们这十天究竟做了什么?”
绿袖掩嘴轻笑:“也没什么啦,就是和西陆商会进行了一些必要的接触。”
西陆……商会?
果然,这经济的触手已经伸到西陆了吗?
“连城公子他?”
“他对西陆经营已久呢。”绿袖笑道,“西陆商会本来和我们中州商会关系不怎么样,不过如今……嗯,路已经铺平了。”
任桓之心内轻轻一叹,转换话题:“我赢了。”
“妾身知道。”
“赌注。”
绿袖凝目打量他,忽然轻声柔笑:“哎呀,桓小哥儿。你每次言简意赅说话的时候,都特别有魄力呢。”
任桓之也不和她打花腔,只静静看着她。
绿袖笑完了,扬了扬手:“跟我来。”
他们一起进了一处院子,那里光线幽暗,却也十分安静美丽。
两个使女守在门口,见了绿袖,盈盈下拜。
“罢了罢了。”绿袖挥挥手让她们站起来,“那孩子怎么样?”
两个使女互相看了一眼。
“不肯吃东西呢。”
“也不肯休息。”
“像是被什么吓着了……”
任桓之问道:“你们说的是谁?”
绿袖抿嘴,心事重重地一笑:“还不是答应你,要找的那个女孩儿?”
“既然找到了……”任桓之问道,“为何你这么不快?”
“想知道,自己去看看喽。”绿袖用手指一指里间。
任桓之走到门口,一掀帘子,就看到一个女孩缩在屋内。
真是……好细小的身影。
一瞬间,以为那个全身缩成一团,抱着膝盖的,是个未成年的幼童。
仔细看时,那张小小的脸庞属于少女。亚麻色的头发乱蓬蓬的,覆盖在充满泪水的眼睛上。那女孩双目睁得很大,明明蓄满了泪却不滴下来,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红线?”任桓之不确定地问。
这小女孩,是澹台名念念不忘的红线儿?
他走近红线儿,试探着伸出手去。被他的手指接触到的瞬间,红线儿全身敏感地一紧——
就像摸到了被人丢弃的小猫小狗似的。
任桓之心内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眼前一黑!
下巴遭受重重一击。
他发出短促的一声惨叫,捂着下巴向后倒下的时候,眼角余光看到那个瘦小的女孩,瞬间闪现到了房间的另一个角落!
——好敏捷的身手!
——好暴力的丫头!
然后,那个初次见面就重重殴打了他的红线儿,继续缩起身子,在那个角落发抖。
绿袖叹了口气:“现在你明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