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桓之骑在马上,和楚西华并辔而行。他骑马总没有个骑马的样子,摇摇晃晃的,像是随时会掉下马来。他好歹换过了身衣服,却还是不起眼的布衣,看来完全没有“任家少公子”和“大将军的弟弟”的架势,只像个游手好闲的路人。
他身边跟着两个天卫铁军的士兵,一左一右恰似两个默不作声的影子。
任桓之用眼角余光瞅瞅背后的两人,心想如此和楚西华说话都不太方便!
此刻他们的马已经来到俱物绿洲附近的玉河上游。这里的河水又清又浅。任桓之跳下马来,伸了个懒腰:“总算是没有腐尸,没有血流的干净地方!”
楚西华也跳下马,顺手掏出青史书册和毛笔,记叙:“天授十年冬,瀚海俱物绿洲。玉河上游三十七里,乃绝尸横遍野之惨状……”
“楚公子!”后面的一个天卫铁军士兵忍不住说,“击杀叛逆,是军人的军功,您为何不替我们记上几笔?”
楚西华斜眼看着他,微微一笑,一边书写,一边朗读:“十年冬,葭月。澹台天曜剑武击杀月氏军三千骑。而后屠戮月氏一族,洛川府兵、任氏天卫铁军挥兵西进,屠尽俱物绿洲。绿洲上下水色,赭红一片。积尸盈野,哭声震天。百里之内。荒无人迹。孤雁回翔,无枝可栖——”
两名天卫铁军士兵听着他说的不像好话,不由动怒。却听楚西华话锋一转,又念道:“——此皆任氏、夏侯氏、澹台氏三族绝世之军功也。”
这话听着倒也不坏,两名天卫铁军士兵这才放开已经按在刀柄上的手,可他们还是觉得浑身不舒服。
任桓之看在眼里,苦笑一声,随便找了个理由,指使他们两个到芦苇荡里去逮只雁儿回来烧烤。
待两人去了,任桓之才向楚西华说:“好笔法,好讽刺!你这一笔记下去,我们任家以后可再脱不了滥杀无辜的罪名了!”
楚西华轻轻一笑:“你们四大武门的功勋,哪一个不是建立在累累尸骨上?大业七年,任氏天卫铁军屠杀涂山一脉党羽七千人。升平五年,任氏盾兵平息桃止山叛乱,斩首三万。嘉禾十一年——”
“好,好,我都知道。”任桓之伸手阻止他继续背诵历史,“这些都是我小时候的功课!任氏一族千百年的武勋,那是我从小就牢记的东西!——当然,在你的角度来看,那些是屠杀。”
“历史是由何人书写的?”楚西华的嘴唇一拗,现出一个有点苦涩的笑容,“千百年来,你们创造着历史,我们楚氏记录着历史。因为不肯曲笔伪饰,不肯在青史上留下虚假的记叙,楚氏史官已经有无数人死去,但只要我还姓楚,我记载的东西就绝不能有谎言。”
“击杀月氏军队的是天曜剑武。随后屠村的是洛川军。任氏的天卫铁军,他们只是最后被派来收拾这个烂摊子的。”
“但是到今晚……只要这太阳落下,你的大哥手上,一样会染满无辜者的鲜血。”
楚西华所指的,是被搜寻出来集中关押的一百多名“月氏余党”。
所谓余党,只是大屠杀的幸存者而已,尤以女人和孩子居多。
如今这一百多人关在俱物绿洲中央的帐篷里,周围是天卫铁军驻守。任晴川接到的军令是“屠尽月氏一族”,不论老弱妇孺!
只等日落,就要行刑。
任桓之随手拔了根芦苇草,用那毛茸茸的尾巴挠着自己的下巴,沉思:“咱们现在手里没人……”
“云哥也不在!”
“我们缺工具,缺人手,还被紧紧看护着。”
“你能不能利用你‘大将军的弟弟’这种身份,想办法传个假命令,放了他们?”
任桓之摊摊手:“你觉得,这种事情都能发生的话,天卫铁军还是天卫铁军吗?”
他的语气轻松,楚西华却笑不出来。
“要不,在下冲进去救人,能救一个是一个!”他猛地击掌,“用在下的火球术制造些混乱,总能做到!”
“那我估计明年今天,我好在你坟前洒酒了。”任桓之转转那根芦苇,沉思,“不过啊,火球术……嗯……”
他正在凝神思索,那两个天卫铁军士兵已骑马从芦苇荡那边过来,隔着老远就扬声呼唤:“少主!我们逮着落单的鸟儿啦!”
任桓之看着两匹卷鬃踏云驹那扬来扬去的尾巴,忽然没头没脑问一句:“西华,你的火球术射程有多远?”
“大哥想打猎?”楚西华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指,再抬头看看天。
“不……”任桓之微笑着,附过身去,在楚西华的耳边低声说了一番话。
任晴川一听到外面人马喧嚣,立刻便清醒了。
他刚刚睡下不过一个时辰,多年来的军伍生涯,使他养成了能从沉睡中立刻清醒的习惯。
外面的响动不太平常,那是有很多人和马匹在胡乱跑动的声音。他一手培养的天卫铁军,怎么会有这种混乱?
“将军!”副将掀帘而入,单膝跪下行礼,“左翼马棚失火,骑兵队的坐骑们受惊,冲出马棚,正在四处乱跑!”
任晴川立刻起身。他睡觉时铁甲竟也不离身,起身之时一阵铿然响动:“出去看看。”
一出中军大帐,眼前一阵星火乱冒。奔行中的马队因为营帐阻挡,在帐篷群里左冲右突,所过之处一片狼藉。
领头的惊马忽然调转方向,向任晴川这边奔来。
那卷鬃踏云驹的马群习惯了跟随头马,当下都冲往中军帐这边方向。
“将军!”周围人大惊。
任晴川却十分镇静。他抬手止住了周围人护着他的举动。不过是马而已,他想。军令如山,战事即生死。这批军马如果不能听从主人号令,是留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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