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声音在呼唤着我……
听起来有些熟悉。
四周一片蓝幽幽的。是星空吗?无数光芒在闪烁着——冰冷而且遥远。
这些星辰的死光不能温暖人。这些星辰已经静止了数千万年……谁在叫我?
那声音,是魔物。
轻柔、低缓,带着蜜糖一样的诱惑力。
不能回答。一回答就会被吃掉心魂。
可是……多么甜美的声音啊……
一生之中,从未听过那么亲切的声音。
“澹台名……澹,台,名……”一个个音节在牙齿之间滚动,然后,轻微的笑声。
那声音多么甜美,多么温柔,仿佛拥有无穷的爱和关怀,都准备投放到他身上似的。
不能听。一听就会被蛊惑。
可是……
如果一生之中,并未遇到温暖,那么即使沉溺黑暗,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吧!
澹台名感到自己的身体向着那一片深邃的幽蓝落下去,越来越深,越来越深……在幽蓝的尽头,是无限接近深蓝的黑。
世上最黑暗的地方。
魔渊。
一瞬间,被那温柔甜软的声音包围着,让他产生了微妙的幻觉。
即使被吞噬……也无所谓吧。
触手所及处,黑暗仿佛是有形状、有生命的。那就像是粘稠的糖浆一样,在他身体四处流淌,越来越粘稠,越来越沉溺。
手指忽然触到一个小小的、冰凉的东西。
“叮……”
“澹台名!!你这个大笨蛋!”
忽然响起少女明快、阳光的声音,却带着三分怒意,瞬间让四周绵软甜柔的声音为之暗淡!
“起来!快起来!速度和本姑娘再战三百回合!”
“——”
澹台名好歹睁开眼睛。
黑暗瞬间散去。
死寂的星光不再,甜软的声音不再。眼前黄沙漫漫,阳光刺眼,一瞬间让他什么都看不清楚。
刀一般的狂风卷着沙砾,打在他脸上。
但是胸腹之间的剧痛是真实可信的……靠!这谁啊l起来快起来,本姑娘还要再挑战你——不,再勉为其难地接受你的挑战呢!”
“——”澹台名心想,谁被你打趴下了啊!
“怎么啦,不说话?哼哼,被本姑娘打败很不服气吧?来呀来呀,再来打一次?”
“——”好男不和女斗。
“怕啦??嘻嘻,怕了本姑娘可以直说,我会谅解你的!”
“——”可恶!
“喂,怎么不说话呀,怎么还不说话?”那女孩诧异起来,神采飞扬的表情里多了一丝恐慌,认认真真蹲下身看着他的眼睛,“不会被我打傻了吧?没事吧?!”
“……红线儿。”澹台名翻身坐起,和她面对面望着,他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这是我的幻觉吧。”
“嗯,你说什么?”
“不管怎样,看见你真好。”
红线儿左右歪歪头,眼神晶亮,疑惑的样子真是可爱。
然后,一切都像水波那样,在他面前慢慢扭曲、淡去。
阳光灿烂。
自己身处大屋之中,四周陈设极其简洁,荷风徐徐而来,空气中充满静谧的浅香。
静。
风轻轻摇过竹林的声音。
这一瞬间,澹台名的心绪是很宁静的。连日跋涉、苦战,全身上下数十道伤口,他早已与这种静谧心绪告别,然而此刻他却感到一种超然物外的放松。
只有一瞬。
下一个瞬间,他猛然翻身跳起。
“红线!”
阳光!
已经是第二天正午了!!
七天之约已过!!
澹台名只觉得喉咙口一甜,一口鲜血直喷出来!
他向门口冲去。
眼前一黑,一个人影闪过来,一把捞住他的胳膊:“身上这么多伤还乱跑,真不要命?”
澹台名扭头一看,正是任渊。
他换了另一身衣衫,但依然是洗得发白的布袍,没有任何装饰。略带斑白的头发也依然整整齐齐梳着,英朗俊挺的脸上是满满的关怀表情。
澹台名咬紧牙关,并不说话,膝盖却不争气地向地上倒去。
“你力战端木阳后没有治伤就连夜赶路,肋骨、膝盖都有骨裂。昨天又被我的霸刀所伤,伤及肺腑。若不静养,以后都别指望用剑!”任渊淡淡说着无情的话,一把扶起他走向床铺,“至于你急着赶向天下城,却已没有必要!”
“昨天的三招之约,我并未败!”澹台名咬牙说道。
“不错,你虽然晕过去,却的确抵挡了任某三招,未曾后退一步!”
任渊大笑,笑声里满是欢欣,像是他很乐于见到这样的结果!
“那为何——”
“你当时的状况,若不救治,立时肺腑郁气出血而亡!任某就近从莲池请到天枢仙尊座下的药王弟子,连夜赶来为你治伤,这才救回你一条性命。”任渊不顾澹台名的挣扎,硬把他按到床铺上,淡淡说道:“我从端木阳的遗骨中读出,你要去天下城,取得慕容皇室的密宝‘封魔之器’,以和魔族交换红线儿。然而,你却有所不知,封魔之器早已不在天下城里。”
这句话传入澹台名耳内,他愣了一愣,仿佛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不在?”
“不错。皇族下令,让宫内御使黄敬护送封魔之器,送往西陆,却在半途被天道盟所劫。”
这句话带给澹台名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天道盟?这不正是眼前的任渊那宝贝儿子任桓之搞出来的好事吗?
任渊手底下的人护送封魔之器前往西陆,然后又被任桓之带人劫走……而他正需要封魔之器,来换取红线儿的性命!
“我并不知你和红线儿的关系,端木阳的记忆里并无这些。但你在天下城时,澹台家交游并不广阔,想必是你驻军西陆时结识的女孩。”
“不……”
澹台名又想起那浩瀚黄沙,弥天弥地的严寒与冷风,刀一般的酷厉、无情。
而红线儿就像这灰色的世界上一道鲜艳的光。
“离开俱物绿洲后才认识她。”
任渊诧异地挑了挑眉毛,却并没有说什么。
如此说来,澹台名和他念念不忘的那红线儿相识不过数月,却为她跋涉万里,为她不惜一战,为她完全忽视自己身体上的累累伤痕,也要硬闯天下城的皇宫夺得密宝?
但他久经世故,早知感情一事,最难解释,当下也不细问,见澹台名深黑色的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悲伤,立刻道:“你完全不必担心魔族会对她做什么事。魔族据我所知,与人、仙都不相同。人族受制于律法,仙族追求心魂之纯粹,而魔族只听从‘心魔’的指示,凡事只求利益!”
“那又如何?”
“虽然我并不清楚,红线儿是如何落入魔族手中,但他们既然以她来威胁你,便是明白你的价值。如今你没有完成任务,他们也不会轻易消灭手中筹码,迟早必定再次以她相协,要你去做别的事情。”
澹台名心内不安,但听到这几句,心中平静了些许。
任渊见他镇定下来,微笑道:“说了这么久,却已是午膳时分。世侄稍后,任某去去便来。”
任渊离开后,澹台名才有空四下打量。
自己想必就在昨天看到的那大屋之中。身上所有伤口都已被处理过,以洁净的白布包裹。从伤口处传来的清凉之意,想来是上过药。
他向旁边一望,就看到自己的承影剑就挂在床头。
这柄剑在少年时代历经苦战而得来,对他意义非凡,此刻一见,他立刻伸手抓起,手底触到那金属冷硬的质感,心中才感到少许宁静。
门口轻轻叩响,澹台名抬眼望去。
任渊手中捧着一个小小案几,随意地走了进来,案几上布满茶水、糕点等物,看得澹台名目瞪口呆。
他自然知道任渊天下闻名。天下四大武门任氏、澹台氏、燕氏、夏侯氏中,四个当家里燕氏燕翩为女子,夏侯氏的夏侯勒多有恶名,天下皆以任渊、澹台从修为武尊。
而澹台从修剑术闻名天下几十年,澹台名作为他的儿子,一生之中,从来见到自己的父亲都是不苟言笑、等级森严,此刻眼见和父亲同列武尊的任渊竟然自己捧着食物进进出出,做的是父亲口里的下等人做的事情,这画面给他的震撼,不亚于昨天任渊展现的绝技!
任渊感受到他的视线,抬头微笑道:“乡野之中难免仓促,准备了一些糕点,世侄若不介意,何妨一起用餐?”
澹台名默默移身到案几之前,点头致谢。任渊已殷勤为他斟茶,笑道:“曲江天下秀,此乃曲江一带产的春茶,以色碧、香远、水清、味绵为特征。任某其实更爱曲江的竹叶酒,但此刻未得,也只能以茶代酒,敬世侄一杯。”
他说话醇然可亲,全无长辈的架子。澹台名默默举起茶杯,见这茶杯做的十分细巧,淡淡的天青色釉底上绘制着竹叶纹,其中的茶色果然十分清醇,带着动人心魄的碧色。
他并不懂茶,只略沾唇又放下,任渊又笑道:“我年少之时,转战天下,从不喝茶。要饮就饮最烈的酒,要骑就骑最悍的马!战斗要找最强的敌手,娶妻要寻最美的女子。兜兜转转数十年,终于到了现在,想经历的一切都经历过,最终却发现,一切都不过从绚烂而归平淡,因此,我现在喝茶。”
澹台名觉得唇边有一缕清香,却太淡了,要去着意追寻,却又寻不到。
这就是茶道的余韵吗?
和烈酒比起来,果真是太平淡了。
他想任渊说的话不无道理,但那终究是返璞归真后的道理。还没有喝过最烈的酒,还没有骑过最悍的马,还没有挑战过最强的对手,也没有在路上和最美的女子相遇……这一切都没有经历过,又怎么感受他所说的清茶之韵?
任渊放下茶杯,忽然笑道:“其实这些话,我都希望能面对面平静的讲给儿子听。只可惜长子端方,次子叛逆,他们都不是能静坐下来听我说话的人。”
澹台名沉默不语。
“说来也怪,我知道你一路与犬子桓之同行。他自小喜欢四处游荡,结交天下朋友,与任何阶层、任何身份的人都能折节相交,却偏偏无法与我好好谈话。”任渊浩叹,“我知道他背着我,做了一些对任氏不那么好的事情。但一个人的道路总要自己走出,若是他选择的道路,并没有什么不好。”
但那道路却可能给你带来灾难。澹台名默默想着。
“也许少年总要经历挫折才能成长。”任渊又微笑起来,眼角浮现智慧的纹理,“在家之时,少年之时,他总以为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一切都可实现,即使经历小小挫折。迟早他都会明白,世间并非心想事成。到那时候,桓之才能真正成长。”
澹台名执杯的手,在空中停了一停。
这是这个父亲的教育方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