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二千载一黄粱

　　水声。

　　滴答，滴答。

　　真是令人怀念的声音……

　　身体轻飘飘的，好像浮在水里。一切温暖的回忆纷至沓来，与水声交缠，又将人拖入梦中。

　　我……是谁？

　　眼前水影层层叠叠，好像这个“自己”已经消失了一样。

　　如果“我”消失了，那和我有关的一切还有意义吗？

　　父亲。

　　西华。

　　云。

　　大哥。

　　澹台。

　　慕容。

　　一个又一个名词。又温暖又残酷。如果“我”消失了，这些还有意义吗？

　　梦想的荣华无非如此，一切都归于千年的尘埃。往前数一千年，都城十分崭新，天下尚未一统。往后数一千年，又是王朝更迭，花开花落枯荣。

　　“不！”

　　任桓之猛然大叫出声。

　　仿佛有个声音一直在他大脑里说话似的，他一叫出声来，立刻翻身坐起，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浮在半空中，而周身五光十色，有柔软得如同水波一样的光芒拉成丝丝缕缕，缠绕着他！

　　他的身体向下一落，立刻又被那些光丝拉住。那些光却能自由变幻，转瞬间又将他轻轻托了起来。

　　他四下一望，只见四周一片翠绿，色如翡翠，那绿意沁人心脾，见之忘忧。

　　“这是哪里？”

　　“星界。”一个声音，柔缓、温和的说，那声音十分动人，仿佛白玉铃铛在空中轻轻一撞而发出的声音一般。任桓之一生之中从未听过这样的一把声音。未见其人，只是听到声音，便让人生出自惭形秽之感！

　　这是什么人？

　　任桓之向下一望，就见到一个——

　　好大一团白毛！

　　他目瞪口呆。

　　在翠玉一般的地面上，一团白毛正在发出声音：“汝要下来吗？”

　　这声音实在太过动人。任桓之一时失神，愣了愣才道：“嗯。”

　　那光芒立刻牵着他，轻飘飘落到地上。

　　那团白毛如今与他面对面，但任桓之实在分不出它的“面”在哪里！

　　这是什么珍奇异兽吗？任桓之抓抓头，不料他刚刚想到这些，那“团”东西已经道：“吾非异兽。”

　　它竟然瞬间知道任桓之心内所想，但语气十分平淡，也没有什么生气的表示：“只是服侍吾之小仙离开多日，无人助吾整发。”

　　它的语气十分温柔，任桓之听得大概，心中灵光一闪：“你是仙族？”

　　“是。”

　　任桓之抓抓头，看着那一大“团”，感觉仙族的自理能力实在是太糟糕了！

　　他忽然想起自己醒来之前，记忆竟是一段空白！

　　“我父亲怎么样了！”

　　“父亲？”

　　“任渊，他如何了！”

　　“吾不知汝在说什么……”那团白毛语音困惑，“吾今日驱动光之魂，修缮星界，却遇到星华帝姬天璇，将汝丢入光之魂中。汝身受重伤，吾已疗之。”

　　任桓之听到他语音文绉绉的，心感不耐，自顾自拔脚四下转了一圈。

　　这一圈转下来，却发现这是个十分奇异的地方！

　　四下虚飘飘的，走到边缘，脚下竟是云海茫茫。而这星界之上，却一片奇花异草，四处春和景明，莫非这是群山之中？

　　他干脆沿着那靠近云海的崖壁绕行，过了足有半个时辰，竟然绕回原地！

　　这“星界”，莫非是悬在空中的？！

　　那团白毛仿佛听到他心中所想，道：“不错，星界正是悬于空中，吾尽十三年之力，方能将星界建设至如今模样。”

　　任桓之又望向它，心想自己曾读神怪志异，传说有种任法兽，能听人心、辨善恶，难道这团白毛就是？！

　　那团白毛却又听到他的心音，苦笑道：“吾非汝所想。”语音里已带了点委屈的意思。

　　任桓之心内无法，又急着想知道自己昏迷前后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便来到那团白毛面前，长长一揖：“我的父亲在危难之中，兄弟生死未卜，请您放我离开星界。”

　　那团白毛轻轻叹了口气，它叹气也叹得十分动人：“吾不必留汝，但吾此刻目不能视物，如何是好？”

　　任桓之看它那裹着全身的一大团白毛，心想这要能看见，的确不太靠谱，于是问：“有剪刀吗？”

　　“剪刀？那是何物？”

　　“呃……”任桓之抓抓头，“以前照顾你的人，用什么帮你理毛？”

　　那团白毛忽然伸出一只手，向空中轻轻一挥。它伸出的那只手却十分秀美，莹白如玉，肌骨温润得即使人间美女，亦不能相较。

　　任桓之望着那只手，略略出神，忽然觉得自己可能一直看错了这团白毛。

　　随着那一挥，凭空出现一把玉刃，轻轻落在任桓之面前。他一伸手，玉刀就落进他掌心，触手温软，竟是上好的白玉。

　　玉刀一边作梳篦状，另一边却开着浅浅的口子。任桓之在手里掂了掂，心想这玩意儿颇为值钱。他从小生长在高门大户，珍奇古玩也见过不少，但像这样随随便便拿块人间少见的美玉来当梳头器的，实在难得。

　　他抓过那团白毛，好歹分清了正面反面，轻轻一刀划过去，就见手里那把雪白的毛发，轻飘飘飞舞起来，向空中散开。

　　他一抬头，立刻呆住了。

　　割掉前面的头发后，那人的脸上还是覆着不少毛发，看不分明，唯独一双眼已经能看出轮廓，正从发丝之间望着他。

　　一双美丽绝伦的眼睛。

　　与人间的美女不同，这双眼睛清澈得接近透明，水光莹然，就像是两颗最完美的宝石被镶嵌在了一堆白毛里一样。

　　任桓之暗暗吸一口气，转过半边，开始为这人清理毛发。

　　越清理越奇怪，他这才摸清那一团白毛，竟是这人的长发，大约多日无人打理，在他身上乱糟糟缠成一团，才有开始的误会。

　　这人的头发足有数丈长，好不容易理出一丝，竟能在地上拖开好远，任桓之觉得他只要一走动，恐怕又会浑身乱糟糟缠成一团！

　　那人忽道：“清理麻烦，都断了罢。”

　　任桓之心想这也方便，玉刀过处，毛发纷纷而落，不多时，地上就像下了一场雪，全都是雪白的发丝，厚厚覆了一层。

　　那人的头发已被任桓之修到披肩长度，露出他一身华衣，却是宽袍大袖的古制。衣料非丝非帛，光华璀璨，想来又是一件神品。

　　任桓之这才转到正面，一看这人，立刻呆掉。

　　这人站在一片银发之中，宽袍广袖，眉目微露寂寞之意。那却是一张极端美丽的脸，难辨男女。而他的神情高贵得如同君临天下的少年帝王，那张脸，真是碧落黄泉，天上地下，也找不出第二张的美貌了。

　　任桓之呆呆望了他半晌，一句话冲口而出：“你是谁？”

　　那人轻轻叹了口气：“吾正想问汝。”

　　“在下任桓之。”

　　“吾乃轩辕龙羿。”那人轻轻说道，眉宇之间，郁色渐浓，“不知为何，一觉醒来，星界众人都走了，只剩吾在此。”

　　轩辕龙羿……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啊。

　　任桓之猛然想起，星曜和风华和他结伴同行时，曾经说过，她们在仙界之时主要职责是陪“小龙”玩耍——

　　“万仙之王陛下的爱子，轩辕龙羿。在他还年幼的时候，我们喜欢叫他‘小龙’。”

　　那是星曜还是风华说的来着……

　　任桓之试探着叫了一声：“小龙？”

　　那人立刻惊喜地问道：“汝知道吾？”

　　任桓之点点头。

　　“汝是来陪伴吾的吗？”

　　任桓之摇摇头：“你不是有两个陪伴者，叫做星曜和风华的女仙？她们应该很快会回来了。”

　　轩辕龙羿困惑地摇头：“吾记不得身边之人……”

　　似乎是个典型的仙族呢……对感情，对记忆，都缺乏认识。任桓之心中暗暗一叹。

　　过了好半天，任桓之终于从这迷糊的美貌仙族口里把事情打听得七七八八。

　　轩辕龙羿是仙界万仙之王的爱子……所谓“爱子”，在任桓之的认知中，应该是受到宠爱，日日伴随着父母身边的吧？然而万仙之王却把轩辕龙羿丢到星界，这是仙界一块非常特别的地方，它不属于五重星阙，而是采用人间的土壤、植物，在仙界外围造出来的浮空区域。

　　仙界花开花落可达千年，而人间花开花落不过一年。轩辕龙羿整日在星界中，就是研究如何使用仙界的光之魂，让这些人间的植物也能存活千万年。

　　他在星界一向寂寞，仙族虽然有几个女子侍奉他，但他实在无聊，于是时时长眠。

　　这一次长眠大约相当于人间十年，醒来的时候，四周什么人都没有了。

　　轩辕龙弈说到这里，望着任桓之：“直到今日一早，星华帝姬天璇忽然带着汝前来，当时汝重伤在身，吾便将汝投入光之魂，助你疗伤。”

　　星华帝姬天璇……是慕容慕容的师尊！

　　任桓之猛然想到，口中却问：“她既然能来，这里就有路离开。如何前往人间？”

　　“——帝姬乃是骑鹤飞来。”轩辕龙羿慢悠悠地说。

　　任桓之几乎晕倒。

　　“无论如何，我要离开这里。”

　　轩辕龙羿忧愁地望着他，轻轻叹了口气：“既如此，请跟吾来。”

　　任桓之跟着他穿过翠绿的草坪，又转向一片树林，不多时，见前面一片荷池，其中有座白玉石台，正有几只仙鹤，在那里逐水扬羽，翩翩起舞，一派安宁祥和。

　　这些仙鹤体形不小，张开翅膀就有丈许宽，浑身雪白，但羽翼尖端却是蓝色，而长长的喙上却红如宝石，十分夺目。

　　轩辕龙羿轻轻一呼，有一只仙鹤立刻张开双翼，振翅扑打，两下就飞到空中，然后滑行到他们身边。

　　轩辕龙羿伸手轻轻抚摸鹤颈：“令它送汝去人间，可否？”

　　任桓之正要道谢，轩辕龙羿又蹙紧眉头，道：“只是人间据说战乱又起，吾心烦忧。请代为传信给星华帝姬，请她千万保重。”

　　说着，就从怀中取出一个丁香色的绣花锦囊，交给任桓之。

　　任桓之接过，感觉里面沉甸甸的，不知道装了什么。“星华帝姬，在人间？”

　　“不错……正为中州西陆战事而斡旋。”轩辕龙羿轻轻一叹：“汝走吧。”

　　任桓之骑上那仙鹤，仙鹤清唳一声，双翅振动，立刻飞入云中。他转头看着那星界在空中，越来越远，心中猛然一震。

　　他想起来了！

　　他曾在星镜的幻觉中，见过轩辕龙羿！！

　　当时那幻象，华衣玉颜，神情悲伤，伸手指向他，问了他一句话！

　　“汝……将血与火，投向魔渊或神州？”

　　这是什么意思？

　　任桓之百思不得其解，那仙鹤已飞到一片平原，他刚刚跳下鹤背，还未道谢，那仙鹤已振振翅膀，又飞了起来，瞬间消失在云中！

　　任桓之四下一望，大感愕然。

　　不远处，城池巍峨，一片堂皇而宏大的气象。四边雾茫茫的，正是天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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