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外面的地上落满了霜。流波左近阿难村的医师连翘大清早起来开门的时候,手一摸到门板,就打了个寒战。
门板朝着外面的那一面,薄薄结了一层冰壳,大概是晚上寒气重,都凝在门板上了。
连翘放下手,呵了口气,双手对搓一阵,又放下门板,准备回内堂去喝口热茶先。
天气这么冷,时间还这么早,想来也不会有什么病患上门。
他刚一回身,忽然有人“砰砰砰”大力拍击着门板!
见鬼哦!
连翘满面疑惑,摸了摸微翘的八字胡,回头向门板缝隙里张望。
外面一片白茫茫的,冷风扑面。拍门的是一个看起来未及弱冠的少年,眼中满是焦急神情。
“谁啊,一大早的!”连翘嘟囔着又回身开了面门板,这才发现少年背上还半背半牵着一个男人。
那男子比少年个子要高,却显然已失去知觉。连翘帮忙将人抬进门,心底暗暗吃惊。
这昏迷的男子身形修长,容颜十分俊美,腰间还挂着一把形状古拙的长剑。此刻却双目紧闭,看起来完全没有生命特征一般。手足四肢更是软软垂下,全不着力。
连翘吓了一跳,伸手到男子鼻子边一凑,竟是呼吸全无。
他又一拢袖子,在男子脉搏上搭指探脉,双眉不由一皱。
这男子脉息若有若无,命悬一线,而更奇怪的是脉象之中隐隐有着两股震荡,但都极其微弱!
“医师,如何?”背他来的少年急切问道,“他的伤势可严重吗?”
连翘沉吟不语,又伸手在昏迷的青年身上四处轻轻一掐,尤其在他手足关节内侧着意检视,半晌之后,终于直起腰来,摇了摇头。
“怎么?”少年急忙问道。
连翘一眼扫去,见少年身上穿的不过普通布衣,想来也不是花得起钱的主。
“小哥,呃,你怎么称呼?”
“在下桓羽。”
这布衣少年正是任桓之,他带来的人,自然就是澹台名了。
他背着澹台名一路下了瀚流山脉,最近的村落就是这阿难村,而村内也只有连翘这一个郎中。澹台名一路都昏迷不醒,他心急之下,见到连翘一脸为难,简直恨不能抓住这郎中一顿猛摇!
“小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连翘轻轻叹息一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节哀顺变。”
说完,他绕过地上的人和任桓之,走到门口,去打开另一半门板,准备开张。
一边走,一边摇头。
才走得两步,连翘忽感肩头一紧。
那看起来文弱的少年一把抓住他的肩头,沉声道:“你说的什么意思?”
连翘见惯了生离死别,当下一边去拉开他的手,一边摇头道:“年轻人,你要知道这世界上可不是任何事情都能顺心顺意的。你送来这人,脉息断绝,四肢筋脉尽断,就算现在还有一口气在,一只脚也早踏进鬼门关了!唉,倒是能用些药材吊命,但……”
他望了望任桓之,见这少年倒不像一般病患家属那般激动,于是干脆把话说透了,点明了:“但就算救回来这口气,又怎么样呢,也就是多活几天。看他样子也年轻,还是个学武的人吧?以后全身经脉断裂,别说舞刀弄剑,连站都站不起来,手指都不能自己抬一下。你确定要救他?”
任桓之茫然松开手,向后退了两步,说不出话来。
命运多么残酷!
让澹台名这样绝顶傲慢的剑士,成为四肢俱残的废人!
他连夜跋涉,以从未习武之身,背着比他高大的澹台名攀山越岭,才找到这里,一路上无论多么艰难都没吭一声,这时仿佛心头被人狠砍一刀,痛到难以言喻!
喉头忽然一甜。
连翘看着他向后退去,一下跌坐在地,咳出一口血来,医者本能立刻爆发,冲上去就抓住任桓之的手,一搭脉,摇头道:“气怒攻心,年轻人,你得想开点。”
任桓之默默摇头。
连翘叹气道:“罢了罢了,你有钱吗?”
任桓之茫然伸手在怀里掏了半天,又颓然摇头。
他本来智计过人,此刻却好像被人打傻了一样,大脑一片空白。
连翘自言自语道:“罢了罢了,反正医者父母心,暂送你们到后堂去吧。”
刚刚回到门口,连翘正在感叹今天开张如此不顺,忽然一个声音笑道:“连大郎中,你在做什么?”
人未至,声先到,这女子声音清脆婉转,又带着三分娇滴滴的韵味,连翘一听就大摇其头。
随着笑声,一个窈窕身影转入店中,却是一个身段诱人的年轻女子,如今天气严寒,她却穿着鹅黄襦裙和水葱绿的衫子,胸口雪白的肌肤迎着外边的光线一照,瞬间满室生香。
这女子语笑嫣然,容貌娇媚,一张樱桃小口上点着水红色的唇脂。正是一大早时分,就浓妆出门的丽人可不多见,连翘见到她,却全无看到美女的欣喜,只苦着脸道:“大管事的,您一大早到小店做什么?”
“讨债呀。”
“没钱!”
“嘻嘻,一大早的就见两个病人进了你的店门,生意这么好,怎么会没钱还债呢?”那女子笑道,“或者连大医师不把我们中州商会放在眼里?”
这女子看上去娇媚诱人,却是中州商会的大管事身份。她来历不明,有名无姓,天下人只知她叫绿袖,正是中州商会诸名管事中,正当红的一人。
天下百业贸易来往,多有纷争,而天子又只知抽税榨钱,天长日久,市井之间自然形成了商会。一般人并不清楚商会最初的发起人是谁,只知各商会合纵连横,明争暗斗多年后,终于形成一统,在中州境内掌管着所有的商贸行为,常有四名管事负责内外沟通,协调纷争。
若只是中间人性质,这商会还不算什么。然而近年来不少金钱流入中州商会,在几名管事的巧手斡旋中,四下投资,不多时,传说天下铜铁、私盐、甚至军火贸易,都已被中州商会暗中控制。
“大管事的,当初你只是个外放金钱的小小记账之时,我问你们中州商会借了几十银周转。如今天下一半商业在你们口袋里,怎么还思忖着我这点小钱不放?”连翘愁眉苦脸,“我没钱,不开玩笑。”
绿袖眼波流转,轻飘飘瞟了他一眼,笑道:“可别这么说,妾身有幸升职做了管事,但手上出入银钱,都是商会的,麻雀虽小也是肉,几十银也是钱呀!”
连翘唉声叹气:“你也知道,这阿难村连年灾荒,我四下舍药救人,怎么会有多余的钱?”
“嘻嘻,你放着御医不做来做村医,穷也是自找的。”绿袖的眼睛向后看了一眼,笑道,“今早这两个病人?”
“一个,就一个。”
“好吧,一个?”
“对,是个剑士,筋脉全断。惨那!”连翘摇头,“没这本事救他。”
“那你还收治了他?”
“医者父母心嘛!”连翘摸摸胡子,笑道,“这人已经救不得了,老夫也就是想安慰安慰那送他来的青年人。一时之间,他接受不了这事实,气怒攻心,一不小心就会留下痼疾。我先让他们住下,几日之间好言劝劝他,也给他点时间,唉,准备后事吧!”
绿袖的眼睛又向后飘了飘,有意无意道:“可我看着那小哥倒挺眼熟。”
“哦,眼熟?”
“他真没钱?”
“呃,没钱。”
“可他半年之前,曾以三百一十九万七千两白银,到我柜上周转了三天,当时他拿来的是官银,官银与民间银钱兑换价格微变,他便抛出空仓或购入平仓,三天之后,三百一十九万七千两变成了三百四十四万八千两。”
“什么兑换?什么抛,抛出购入?什,什么仓?”连翘听得十分茫然,这些信息对他就像另一个大陆的语言一样,完全不解。
绿袖抿嘴轻笑:“总之,是个高手,而且能调动百万级别的银两。”
“哼哼!竟然说自己没钱骗我!”连翘摸摸胡子,笑道,“定要他多多给足药钱!”
绿袖飘了他一眼,笑道:“你不问他后来把那笔巨款怎么了?”
“那笔巨款,呃,就是三天赚了二十几万两?”
“三天赚了二十五万一千两。”绿袖悠然道。
当时银贵钱贱,二两白银就可以供一个三口之家一年吃穿不愁。这少年不仅能调动天文数字的银钱,而且又能轻松赚取大笔,连翘听得心驰神往,一瞬间觉得自己活的相当窝囊!
“但他又提走本金,只剩下二十五万一千两在账上。”
“本金?”
“嘻嘻,你果然是不太了解,本金是他一开始转入我们中州商会的帐。然后那剩下二十五万多,他却让我们商会折合行价,全都买成了粮食,运到南方桃止山附近,交给那些去年水患的灾民了。”
连翘听了,胡子一翘,大力击掌:“这是好事啊,天大的好事!——那我还是不收他药费了。”
“不错,是天大好事啊。因此我们中州商会也只意思意思,前后都只收了一千两的手续费用,就帮他把后续买粮、分粮之事都办妥了呢。”
“那他到底是谁?”
“天道盟的盟主啊。”绿袖歪歪头,妩媚一笑,“怎么,不太出名吧?”
“唔,听说过,是不太出名。”连翘感叹,“就是听说了那救济灾民、劫持官饷之类事儿,这事,算不上顶级风光,也成不了震天威名,不过,都是挺好的好事。”
绿袖嫣然一笑,其实她有几件事并没有说出来。
——在天道盟主桓羽从中州商会撤走本金之时,她就心生疑窦,追查那些被转出的金钱下落。
结果令她很吃惊。原来转入的三百多万两,是分十三个来源,从十三家钱庄转入的。而这十三家钱庄都有一个特征——它们都是天下武宗,铁军任氏旗下的钱庄。
而转出的渠道,正是它们来的地方——重新回到这些钱庄的柜上。
也就是说,这个名叫桓羽的人,空手套白狼,用任氏钱庄账上现银走了走账面,就赚取了二十多万两。如此年轻,如此好赚,绿袖一瞬间都生出爱才之心,想把此人揽入中州商会旗下!
幸而她悬崖勒马——太奇怪了,一个只是拥有赚钱天赋的人,怎么能轻松从天下武门的任氏账上划钱?
所以她又深入查了查。
不查不知道,一查,桓羽其人立刻和任氏那传说中不学无术、斗鸡走狗、放浪形骸、百无一用的二公子任桓之对上了号。
绿袖最终还是赚了一笔——她又把这个消息高价卖给了任氏长子任晴川。
虽然她不知道任晴川为什么要买自己弟弟的秘密,但生意归生意,有钱为什么不赚呢?
她生出一种“奇货可居”之心——任桓之这个人,总有一天会很值钱。
因此,前往阿难村一带办事时,当她眼见任桓之出现,立刻一路跟了过来。
她以为任桓之准备去掺和即将爆发的战争——战争中,中州一方的主帅正是他的父亲任渊。没想到任桓之却带着一个垂死的剑客来到了药铺。
有趣,真有趣。
绿袖直觉这其中,有利益。
——能让她赚到的,不管好事坏事,总之先插一脚再说。
“其实呢,连大医师你有好多事儿也没直说。”绿袖笑盈盈地道,“别说筋脉尽断,就算人都已经死了,也不是不能救。只要你还记得当年宫中,那个法门——”
“什么法门?”
一个声音在她身后,静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