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一日暮而途穷

　　在任桓之遇到寒冰仙星曜，被卷入追杀的同时，澹台名也遇到了不大不小的麻烦。

　　他本来抱着他的铭文古剑“承影”，在黑暗中坐着，忽然双眉一挑。

　　“谁？”

　　自黑暗中响起轻轻的笑声。

　　“真是耳聪目明哪。”

　　从黑暗中缓缓走出的，是一个身穿晶莹闪烁的长袍的男子。那袍子不知道是什么材料织成，在这幽暗的室内，仅有非常细弱的天光从破裂的屋顶射入，却能凭借着这一点点光亮而闪烁。然而这华美的衣袍并不若衣袍的主人那样动人！

　　这男子的容貌，很容易令人联想到一些异域之神——修长的身体，深邃的五官，和那双——血红色的眼睛。

　　眼睛在熙微的天光下，闪耀着琥珀一样动人的光泽。并不凌厉，却引人沉醉。

　　“澹，台，名。”那男子柔声一笑，“绿洲上那些腐尸，杀得还算尽兴？”

　　“——”澹台名冷冷看了他一眼，“你是谁？”

　　男子深受打击：“我在俱物绿洲拜访过你。”

　　“没印象。”

　　男子的表情发生微妙的扭曲，就像一脚踩到了一堆狗屎：“我端木阳这么杰出的人才，竟然你一点印象都没有？”

　　澹台名终于有反应了。

　　他站起来，反手拔出了自己的“承影”古剑：“魔族都像你这么自恋的话，杀起来都让我恶心！”

　　剑气纵横。

　　室内一瞬之间，变得十分明亮。

　　数十道雪银的剑光左右横飞，向那个名叫端木阳的男子飞去！

　　端木阳在微笑。

　　他的身体一动不动，剑气瞬间扑面。

　　他只伸出了一只手。

　　“叮。”

　　小小的、银铃的声音。

　　漫天剑光瞬间消失。

　　就如它们出现一样的迅捷。

　　澹台名收回剑气，一手握住承影的剑柄，落了下来，正对着端木阳。

　　他的目光凝在端木阳的手掌。

　　端木阳伸出的左手，食中二指上缠绕着鲜艳的红绳。

　　红绳垂下来，在末端系着一支小巧的银色铃铛。这铃铛看起来也不是特别贵重的东西，无非是一般女孩儿常用的饰品而已。

　　那小小的声音正是从这支银铃上发出的。

　　“原来是你。”

　　澹台名沉声说。

　　端木阳柔和地笑了笑：“我只是来检查进度——莫忘了你的红颜知己红线儿，还在冰霜遍地的雪国等着你。”

　　“进度？”

　　“不错。还有七天——七天之内，你要掌握傲剑心法的上乘境界，随意驱使你从古国废墟中获得的力量。七天之后我会再来。若你不能击败我，你的红线儿就会永远留在永夜之城，和她的祖先那样，成为永夜之王座下的奴隶。”端木阳笑道，“她真是个柔软、可爱的女孩子。”

　　澹台名的右手紧了一紧。承影的剑柄在他手心留下冰冷坚固的感觉。

　　“其实我很想与你一战，”端木阳微叹，“人类不管如何强大，终究是血肉之躯。你这个人类有何不同？真想亲身体验一下。”

　　远处，传来仙术破空之声，和任桓之的喊声。

　　“似乎你的朋友也遇到些麻烦，”端木阳像一个老朋友那样笑着，“好，不打扰你了，再见。”

　　他一转身，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说：“对了，这东西给你留个纪念吧！”

　　一道银光向澹台名飞来。

　　他接住，摊开手掌，正是用细细的红绳系着的银铃。

　　室内又回复了黑暗。

　　任桓之扑进来：“澹台，我遇到两个玄星女仙！——”

　　他一眼看到澹台名手中握着的银铃。这细小的铃铛怎么看都是女孩儿的东西，和澹台名很不相称：“这是什么？”

　　“——与你无关。”澹台名手指轻抚红绳，然后将银铃塞入怀中，一边答道。

　　任桓之知道他的脾气，不想说的事情再追问也没有，当下只把自己方才遇到星曜和风华的所见所闻一一道出。

　　他越说，心底却越疑惑。以往说话，澹台名虽然面无表情，但总能感觉到对方在听。而此刻他说这些，却能感到澹台名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仔细想来，澹台名自从在俱物绿洲舍弃天曜将军的身份，抛开麾下的“天曜剑武”军出走，后来在龙门客栈力战大阿尔兄弟，又一剑杀死石魔后，有一段时间，几乎空白，直到他们在俱物绿洲相遇。

　　后来澹台名自己说他进入古国，让他左手的仙剑“琉璃火”获得更大的力量——他难以驾驭的力量！而后他封印琉璃火，并用这个面具封印自己的力量。这当中究竟发生什么事？

　　只是澹台名心思深邃，一旦封闭内心，便无法进入。

　　任桓之暗暗叹了一口气。

　　他觉得澹台这样会伤人伤己。

　　孤独就像一把双刃剑。

　　任桓之有过自己的孤独时代。在父亲那耀眼的天下名将的光辉下，在兄长那耀眼的青年俊才的光环下，这个不能习武的孩子就像可有可无的点缀。

　　甚至连代替品都不是。

　　在任氏家族中，任桓之就像一个透明人。

　　那森严的黑色，让他觉得几乎窒息。

　　他要拼命寻找自己的空间，自己的道路，直到他落拓浪荡，游晃于市井之间，才见到那么多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脸孔。

　　天下城的东市西市，无数市井小民，贩夫走卒，若生意好了便欢笑，看到美女就吹口哨，春暖花开心情就好，连街头斗殴、争风吃醋，都带着活生生的气息。

　　这让他感觉像自己活过来。

　　于是，任氏铁军那透明的二公子任桓之，就这样变成民间的浪荡儿、天道盟的老大桓羽。

　　他已经从那种没有存在感的窒息中走出。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即使感到孤独，也不会有那种被静谧的空气包围着的、完全的寂寞感。

　　但澹台名呢？

　　孤独犹如随意变形的魑魅，当它紧抓住一个人，这个人就像被拉到冰冷的水底一样，窒息而死。

　　要怎么才能把他从那种东西里面拉出来？

　　“雨停了，”澹台名忽然说，“走吧。”

　　他们穿过曲江，一路上，昼伏夜出，自然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意外。

　　不知是最近生计太过艰难，还是任桓之和澹台名天生就散发着“来呀来抢劫我呀”的气息，虽然两人全身上下加起来都不超过五个铜板，但每天还是有一拨接一拨的劫匪不断袭击他们。

　　曲江附近的宵小、游荡的乱兵、假冒民间匪徒来捞钱的玄军、四处流窜的地藏妖……

　　这些人无一例外，成为澹台名练剑的对手。

　　他并不沉迷杀戮，剑式越来越简洁。剑气却越来越盛。

　　与他日日接触的任桓之，越来越感到他身上那淬利的锋芒！

　　就像澹台自身已经成了一把剑，接近就会被割伤！

　　——若他是剑，谁是他的鞘？

　　澹台名每天也会对着那银铃，沉思良久。在黄昏的余光中，银铃的光泽总是那么鲜明，红绳却一天天黯淡下去。

　　直到第四天。

　　“我们没钱了。”任桓之摇头叹息，“彻底。”

　　翻遍两人的口袋，一枚钱币也无。

　　其实前几天就已断粮断钱，多亏送上门来打劫的匪徒身上总有些值钱东西。但匪徒也越来越穷，终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离天下城还有几天？”

　　任桓之估算他们的脚程：“三天左右。”

　　距离天下城越近，治安越好。眼看着打劫匪徒的方法都行不通，任桓之开始冥思苦想到哪里去捞点路费。

　　澹台名一出生就是世家子弟，年少练剑，成年后带兵，也没有任桓之这样混迹市井的经历，对金钱可谓极度缺乏概念，闻言道：“没钱有什么关系？”

　　“是没关系，不过今天没饭吃了。”任桓之苦笑。

　　日正中天。

　　是吃午饭的大好时光。

　　饿着肚子的天道盟盟主和饿着肚子的天才剑士在官道旁艰难跋涉。

　　任桓之叹气：“听那些英雄传说——比如开国之时，慕容建一人一骑荡平天下，和仙族魔族立下《临渊之盟》，又比如楚氏先祖于千万军中救出冉氏文宗，共同辅佐慕容建开创玄朝，或者你的父亲和我的父亲携手带兵血战剑门……可从来没有一个传说，会记载英雄会不会饿肚子。”

　　“因为你还不是英雄。”澹台名淡淡说道。

　　“那如果我有一天成为英雄呢？”任桓之摸摸肚子，“不知道楚氏史官记载我的故事的时候，会不会记录这个？”

　　他正在说着，忽然闻到一阵诱人的香甜气息，肚子立刻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两人向前走了一段路，这才发现那香甜气息的来源——路旁有棵巨大的古树，树荫亭亭如盖！而在树下却有几个小商小贩，想必是看到这里地处要道，来往行人比较多，于是挑了担子在这里卖些瓜果茶水，还有一个小贩挑了整整两担包子，那香味正是那蒸得又大又圆的包子发出！

　　任桓之望望澹台名，笑道：“可惜没钱。”

　　澹台名哼了一声，也不答话，前面忽然传来一阵争吵之声！

　　任桓之抬目看去，忽然“咦”了一声：“怎么是她们？”

　　那卖包子的小贩长得耳目圆滚滚的，和他卖的包子倒有几分相像，此刻正伸出双手，拦住两个女子，十分愤慨的大声叫骂：“仙族了不起啊！！这世道，哪有买了东西不给钱的！！”

　　被他拦住的那两个女子，身体轻盈，一个身穿水绿色长裙，容貌冷若冰霜，另一个身穿橙色裙子，容颜活泼，两人的面容却是一模一样的小巧精致，赏心悦目，正是任桓之在荒村中遇到的寒冰仙星曜，和玄炎仙风华。

　　此刻，两人微微蹙眉。寒冰仙星曜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什么是‘买’？”

　　那玄炎仙风华双目闪闪，一脸困惑：“什么是‘给钱’？”

　　包子老板连连顿脚，声音更大了几分：“别装傻！你们两个仙人，可怜可怜我们升斗小民，俺老戚就靠着几笼包子养家糊口，你们这不给钱一走了之，俺回家怎么给婆娘交代！！”

　　玄炎仙风华嘟嘟小嘴，脸上困惑之色更浓：“什么是‘婆娘’？”

　　眼看包子老板脸色涨红，几乎要跳起来打人，周围的小商小贩同仇敌忾，一个个撩着袖子围过来，任桓之连忙上前几步：“各位，有话好好说，先别动气！”

　　“你是什么人！”

　　“在下只是路过，看这里似乎有点误会，不知道究竟发生何事？”

　　那包子老板气哼哼道：“俺们也知道这仙人得罪不得，两位仙人照顾小的生意，小的自然是感激不尽！可，可两位仙人把小的今天做的包子吃了一大半，拍拍屁股走人，一文钱不给，这，这让小的怎么活！！”

　　任桓之看去，他的包子担每边十笼，每笼十二只，以这个计算，星曜和风华两人怕是吃了上百个包子不止，不由暗暗咂舌：好大的胃口！

　　他回头问星曜：“寒冰仙姐姐，你们真的吃了不给钱？”

　　星曜凝目望了他一眼，那冰蓝色的眼眸微闪：“哦，是你。”

　　旁边的风华显然比星曜活泼，已经叽叽喳喳搭上话：“在我们玄星，饿了就吃，吃了就走，为什么要问我们要，那个，什么，‘钱’？”

　　任桓之摸摸鼻子，苦笑：“在仙界吃东西不要给钱？”

　　星曜侧头，微微皱眉：“请你告诉我，到底钱是什么东西？”

　　“钱不是东西，钱是——啊，也可以称之为东西，”任桓之感到十分头大，一扭头，看到澹台名抱着剑站在一边，一点上来帮忙的意思都没有，甚至唇边还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微笑，更感到一个头两个大，“看来你们仙界真的是没有金钱的概念啊！！钱么，就是在人间必须使用的一种货币。”

　　“货币？”

　　“对，人间的一切东西都不是无偿的，若是你想要一样东西，比如说吧，包子，就要用钱去换。这个用金钱去换物品的过程，就叫做‘买’。”

　　星曜点点头，又问：“那，何处可以得到钱？”

　　“嗯……天下通用的钱，就是金、银、铜三种贵金属。这三种贵金属可以按照重量折合钱币，玄朝也有发行官银，官银的重量会小于等值的贵金属，但因为有官方印记，同样天下通行。至于怎么得到金钱，就看各人造化了。”任桓之笑道，“当然，一般人得到金钱的方法便是做工，换取工钱。”

　　“金银铜就可以了吗？”玄炎仙风华嘟嘟嘴，“早说嘛！”

　　她伸手入怀，掏出一支金簪。那簪子头上镶嵌着一颗硕大的明珠，足有龙眼大小，散发着温润光彩，一望可知价值不菲：“这个好像是你们说的黄金，应该就是你说的，嗯，‘货币’？”

　　那包子老板一见金簪，双目都瞪得要从眼眶里掉出来，连声道：“没错没错！”一把抓过金簪，爱不释手地看了又看。

　　这支金簪怕是能把他一年的包子都买下来了吧！任桓之摇摇头，又见风华和星曜都一脸茫然，显然并不知道金簪的价值，只是在学习这种“用货币换物品”的人间交易方式，心想，这包子老板得到金簪，一家衣食无忧，正是好事。而对这两个仙族来说，少掉支金簪也不算什么大事，于是闭口不提。

　　最终任桓之把剩下的包子一起打包提走，和澹台名一人一个啃得不亦乐乎，顺便蹭上星曜和风华同行。

　　“风华姐姐，你失去那簪子不心疼吗？”

　　风华讶异道：“那簪子那么丑，一点美感都无，我早想扔了！”

　　“呃……”任桓之几乎要被包子噎住。

　　看来对仙族来说，不仅是缺乏“金钱”的概念，而且对物品的价值一无所知，也许对她们来说，衡量物品只有一个标准，就是美或者不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