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曙色催行晓

　　任桓之站在山岗上，俯瞰着苍茫的大地。

　　破晓时分，尚未消隐的五重星阙将暗淡的微光投向深蓝色的大地。四下一片寂静，龙龟在背后蜷成一团，轻轻打鼾。在龙龟的背上伏着的两个女仙也已熟睡。玄炎仙风华的睡姿完全不似人们想象中遥不可及的仙族，却像个娇憨的人类少女，她身体蜷缩着，手里紧紧抓着寒冰仙星曜的衣角，嘴角还挂着一丝恬淡的笑意。

　　与她不同，寒冰仙星曜即使在睡梦中，脸容也淡淡的没有什么表情。她双手交叠放在胸前，睫毛在脸上投下暗蓝色的阴影。

　　睡梦中的少女们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她们像是已经很习惯了人间的气候，或许是在睡梦中把这苍茫大地当作了光华闪耀的星阙。

　　任桓之却难以入眠。

　　视线尽头，地平线上一片黑沉沉的，曙光尚未迸出。这里向东，可以去往天下城。向西，则又走向隐藏着无穷可能性的西陆。在此歧路，他将东行或西进？！

　　天下兵戈又起。

　　西陆和大荒据说共有七十二个民族，并无统一的王者。然而，西陆居民近年来多皈依于拜火教，拜火教之教主高渊，便是头顶没有皇冠的西陆之王。

　　就在前夜，拜火教主高渊忽发檄文，声言中州君主慕容幽毁约，并未归还拜火教的圣物封魔之器。西陆众邦组成联军，猝不及防地向中州开战。而这之前，又有玄兵制造瀚海血灾，不仅月氏人仇恨深种，其他西陆民族也感荣辱与共。西陆联军既成，三日之内竟然突破瀚海玄兵大营，直冲剑门！

　　十二月十七日，瀚海玄兵大营被西陆联军击破。月氏王刹帝高呼拜火真神之名，带领月氏勇士屠尽营内玄兵，血流漂杵。

　　十二月十八日，西陆联军过龙门客栈东进。洛川军仓皇败退，被月氏、柔孺众多部族追击，斩首数千。

　　十二月十九日，西陆联军突破剑门。

　　洛川将军夏侯勒镇守洛川，麾下四府八将十数万大军，却因其中两府调去雪国与燕云铁骑争夺雪国驻守权力，余下兵力竟然大半防守洛川道大营，仅有数千洛川军守护剑门。被西陆联军冲破防线后，瞬间溃不成军。

　　越过剑门，中州宽广的大地就在西陆联军脚下。

　　这无限富饶的土地！！

　　西陆民族本就深具狼性，而中州百姓常年安居故土，如今这群狼族一旦冲破防线，便如同进入毫无抵抗能力的羊群，一时间洛川上下哀鸿遍野，无辜百姓的鲜血染红绿茵！

　　即便如此，洛川军依然在洛川大营中坚守不出，同时紧急向天下城求援。

　　而中州尚有两支强劲、勇猛的劲旅：澹台家的剑武士与任氏铁军。

　　澹台家主澹台从修与被天下人敬称“武宗”的任氏家主任渊连夜赶往天下城，于宫中密谋。然而，澹台从修因长子澹台名带领剑武士精锐“天曜剑武”戍边西陆，却生死茫茫，而对剑武士出兵一事坚决反对，天下城也需要他们长久的防守。更深层的原因，也许是皇帝慕容幽对他的信任更胜过对任渊的信任。一纸诏书下来，令任渊立刻调兵前往洛川，迎击西陆联军。

　　任渊领命，手中却无可用之军！

　　任氏铁军大半跟随长子任晴川，本就驻守在中州和西陆之间。然而，一纸诏书先于任渊的军令而至，命令任晴川带领他的铁军分部，前往桃止山平叛。

　　——“桃花之乱”。

　　桃止山一带靠近沧海，这几年连年水患，居民苦不堪言，多半迁往内陆。然而，依然要交纳海税。更有酷吏逼那些已经放弃靠海生活的渔民重新下海，捕捉鲛女，猎取明珠、鲛绡、珊瑚等宝物献给皇帝。如此一逼再逼，终于有地方渔民群起反抗，杀死税吏，却引发玄兵围捕。

　　正当此时，任桓之的天道盟众人巧做周旋，帮这一带的渔民逃脱玄兵追捕，更从军饷中调转银两交给渔民安身。却不料天道盟诸人离开后，更多的官吏到来，更繁重的赋税压下，而民间既有第一次反抗成功，叛乱的火苗早就在人们心底暗暗燃烧。

　　终于，桃止山一带的民众举起反旗，短短半月就聚集数万民众，而在这数万反军里，有一个神秘的谢姓青年特别引人注目。他突然出现，身怀绝技，甚至能驾驭沧海的海族替他冲锋陷阵，短短时间内就收服这支数万人的叛军，将这群乌合之众组织成为能够面对玄军作战、进退有度的军队！

　　这场惨烈的叛乱战争，却因起兵于桃止山，而被楚氏史官命名为“桃花之乱”。

　　拥有如此旖旎的名字，却无法掩盖桃止山下血流遍地的真实。

　　令天下城内的皇族震惊的，除了桃花之乱，他们更担心这场叛乱的背后是否有高凉的涂山公袁沛策动。

　　“袁沛，当世枭雄。”

　　说出这句话的就是眼光极其精准的武宗任渊。

　　涂山一系自玄朝开国就已存在，长久盘踞高凉。他们虽然奉中州慕容氏为天下之主，实际上却从来没有过臣服的举动。这一代的涂山公袁沛更加是人中龙凤，麾下谋士如云，人才济济，有“沛公”之称，深深被皇帝慕容幽忌惮。

　　有这样一个人物在叛军之侧，桃花之乱被人怀疑与他有关，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任桓之还不知道任晴川带领铁军精锐，出兵桃止山的事情。因此，他对这次的洛川之战充满信心。

　　天下都已传闻武宗任渊与他的任氏铁军将和西陆联军决战，战场就定在洛川。任渊出道以来，纵横几十年从未一败。他何止是常胜将军，简直已经是人们心目中的“军神”！

　　此次西陆联军虽然来势汹汹，但面对任氏铁军，中州民众对铁军的信心是如此坚固，绝没有人相信铁军会败！

　　任桓之也一样。

　　他虽然已经叛离家族，任渊毕竟是他的父亲。

　　血浓于水。

　　可是，既然他坚信父亲会赢，为何此刻他夜不能寐，面对黎明前的大地，心中如此不安？！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你在想什么？”

　　这声音十分温和，任桓之不必回头就知道那是药王天枢仙尊。这一路同行，他对这个温和而无比强大的仙尊不由生出敬仰之心。

　　本来龙龟坐骑可以快速去往曲江星华之曜，也就是天枢仙尊在人间栖息的地方。然而，近年天灾人祸频繁，民间多有疾苦，天枢一路驱使龙龟背负药草，所到之处就为百姓治病施药，这一路走下来就走得特别慢、特别累。

　　生性闲云野鹤的楚无忌不耐烦这样慢吞吞的同行，早就不告而别。任桓之来不及向他道谢，也就来不及告诉他：自己在“星平会海”的仙术中并未来得及修正星轨，拨正自己的命运。

　　更深一层的原因，是自己的兄弟楚西华曾经告诉他：当一个人的星命转移，他的性格也会发生变化。

　　任桓之不能想象：如果自己不再是自己，该怎么办？！

　　他已经抛离家族。

　　他爱的女子咫尺天涯。

　　他建立的组织如同一盘散沙。

　　他甚至不能使用刀剑，像父兄那样战斗。

　　任桓之在这天地之间，唯一可以仰仗的，无非是这个“自我”。

　　那也是他唯一不能放弃的东西！！

　　天枢一身青衣，随意坐到任桓之身边。他的银发闪耀着温润的光，他的眼睛带着温和的笑意，看起来是如此亲切，使人易生好感，全无仙尊的架子。

　　“你在想什么？”

　　任桓之垂首看着山岗前的大地。

　　向左的道路，西行通往洛川。

　　向右的道路，东行通往天下城。

　　“对了，你的兄弟楚西华，本是无忌兄的门人。无忌公子有信息传来，他已获救，如今正在天下城养伤。”天枢笑道，“若你想回天下城，小仙可让龙龟送你一程。”

　　“西华他受伤了！？”

　　“在暗河之中受到撞击，不过天下城中的药王弟子已经赶去为他治疗，已无大碍。”

　　任桓之轻轻呼出一口气。楚西华终于有了音讯，却不知跟着中州商会的商人们避难的墨云现在怎么样！

　　那么，自己应该回天下城和楚西华聚首吗——但！

　　天枢见他望向歧路，沉吟不语，忽然一笑道：“你在担心你父亲。”

　　“！！”

　　任桓之摇摇头，却没有强烈的否定。

　　“我不必为他担心……”他淡淡道，“我的父亲，他，没有败过。”

　　这话说的淡然，背后却蕴含无穷战争，无尽艰辛。而天枢更听出他语意之间，略带酸楚。

　　父亲是无敌的战神，而儿子呢？

　　天枢笑道：“仙族少有血缘关系。小仙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但仙族的感情并不像你们人类那么强烈。”

　　任桓之想起风华和星曜，默默点头。

　　天枢又笑道：“我的弟弟天玑，虽然相貌柔弱，却曾苦行千年，是仙族少见的斗士。而妹妹天璇，又称‘星华帝姬’，也即是人类公主慕容慕容的师尊。”

　　“啊？”

　　“呵呵，她向慕容慕容传授祭酒召雷之仙术，有师徒之实。”天枢的眼前仿佛出现一个窈窕的身影，那透明的笑容恬淡又寂寞，澄澈的双眼里倒映出万千星辰的虹光。“她是仙界最美丽的女子……也是强大无比的元仙。”

　　任桓之知道元仙是仙族中最强大的一层，但那仿佛是离他很遥远的事，他只能默默点头，也不明白天枢为什么要和他谈论这些。

　　“他们都这么强大，小仙平时，很少挂念他们。”天枢笑道，“但千年之前，魔族突然联合海族，发动战争，当时小妹天璇正在沧海远航寻找一种珍稀的药材，她的飞空舟被海族进攻，沉入沧海，跟随她的仙族全部音讯断绝。仙魔交战频繁，那却是首次她完全与我们联系断绝。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小仙忽然感到胸口剧痛，不能言语。”

　　他转向任桓之，叹息道：“感觉到那种锥心痛苦之时，小仙才恍悟，人类所言的‘亲情’，到底是一种什么滋味。”

　　任桓之沉默良久，忽然跳起来。

　　“多谢仙尊，我已经决定了。”

　　天枢微微一笑，再不言语，看着任桓之走下山岗，在那岔路口稍作停留，便向西行而去。

　　他的身影越来越远，不多久只剩下一个灰白色的小点。

　　“嗯？天枢仙尊，您在做什么？”

　　玄炎仙风华醒来，见天枢盘膝而坐，在山崖上微笑着凝望远方，不由好奇地问。

　　她跃起，闪到天枢身边，向着下面望去，只看到乌沉沉一片，更感困惑。

　　“我在看……”天枢微笑着说，“黎明的光芒。”

　　风华眯眼看着远处，笑道：“嗯……人间的日出，和我们在星阙上看的，不太一样呢！”

　　的确是不同的景色。与仙界那无穷霓虹、万千星光相比，日出的光芒不过是无穷星辰里较为耀眼的光彩而已。而在人间，阳光一旦从地平线出现，却是无可比拟的灿烂！

　　那鲜红活泼的颜色几乎是从地平线上跳出来的！四周的黑暗一瞬间全部退开，光芒立刻将整片大地照亮！

　　“姐姐，姐姐快看！”风华蹦回龙龟那里，把星曜摇醒。星曜嗯了一声，半张着眼睛困惑地望了风华一眼，立刻也被这鲜亮耀眼的日出吸引。两个绝美的女仙，肩并着肩望向日出的方向，一瞬间几乎忘了呼吸。

　　只有天枢并未在看着日出。

　　他在望着大地。

　　这深沉、苍茫的大地。

　　任桓之走向的方向。

　　而与此同时，一个手握长剑的青年正走在莲池左近的道路上，薄唇骄傲地抿着，左手小指却系着一根暗淡的红线，上面垂着小小的银铃。曙光正把金色的光线映照在这小小的、可爱的银铃上。

　　更远的南方，桃止山下，叛军旗帜招展。两军阵前，一个身穿青铜色盔甲的武士伸手轻轻抚摸胯下卷鬃踏云驹的脖子，冷若寒冰的眼睛望向敌方。他的身后，数万铁军列成方阵，军容齐整，壁垒森严！

　　而敌方那些衣衫褴褛的乱民之中，有一匹硕大的雪狮子特别引人注意。那雪狮子摇头摆尾，毛发在曙光中灿然发亮。雪狮子身上却坐着一个华衣高冠的美青年，眉目如描如画，额上垂下一颗小小的血红色晶石，在阳光下灿若血滴。他怀中却倚着一个十五六岁的青衫少女，修长秀美的十指正在把玩着一柄弯如半月的翼轮。她唇边带着一丝调皮的微笑，双目却充满崇敬地望着那华衣高冠的青年。

　　所有的星轨都已开始运转。历史将转向谁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