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九战火如急弦

　　瀚海向北就是昆仑山脉。被称作神山的这道山脉绵延万里，隔绝了中州、西陆和雪国。

　　越往北走，暗蓝色的山影越明显。红线儿说那是上古众神创世时的一道伤痕，落在了地上。这道伤痕也劈裂了黑狼族人和其他民族，让他们独自居于雪国，无意南下。在这冰冷、古老的世界里，他们感觉自己就是此世唯一生灵。而与这亘古冰封、时见阳光的苍茫大地相比，与偶然路过的南风和昆仑积雪在阳光下的光辉相比，那南边叫做“中州”“西陆”的土地，又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黑狼族。

　　高大、健壮的男性，每个都是勇武的战士。娇小、妩媚的女性，每个都是敏捷的猎人。

　　这是一个善于战斗的种族。

　　四面都是灰色的风，空气渐渐变得沉重而冰冷。一些细小的霜花凝结在澹台名的头发和睫毛上，红线儿说那是黑狼族的冬神在昆仑山脉间沉睡，他的呼吸会降下冰霜，他的咆哮会引发雪崩。

　　那山脉之中隐藏着黑狼一族守护千万年的密宝。

　　那是一位古代君王的陵墓，沉默、巨大，被昆仑山脉守护着。

　　红线儿说，他们黑狼族古老相传的神话，说进入这座陵墓而活着出来的勇士，就将得到无比强大的力量！

　　红线儿说，红线儿说……

　　一路走，一路听，澹台名忽然发现一件事。

　　从来没有人和他说过这么多话。

　　那都是些什么语言啊！上古之神的故事，星辰如何形成，昆仑何以高耸，雪花飘落的姿态，古老的种族，冬神醒来的呼吸……身边这个娇小的女孩，脑袋里到底装着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很多年后他回想起这一段同行的道路，才发现有一个这么爱做梦，爱说笑，把一切传说都当作真实的女孩儿在身边，那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

　　而那几乎也是他一生之中，最宁静的一段旅程。

　　“陵墓？！”

　　听澹台名讲述至此，任渊一惊。

　　“是的。那陵墓就在昆仑深处，整座陵墓都以巨大无比的花岗石铸成，每块石头都有一丈二见方，重达万钧，无论如何也不像人类能够建造的。”澹台名皱眉。对这段探险经历，他不愿多谈，只说，“那墓中据说埋藏着千万宝藏，但其中机关重重，我们一无所获，红线儿带我到那里是为了获得力量，我对宝藏本无兴趣。”

　　澹台名凝视着自己空虚的左手，淡淡接上去道：“但在墓中，有一处密室，空无一物，却满是蓝色的光点浮在空中。我打败看守墓室的两个亡魂后，那些光点竟然一瞬间都被吸入我左手的宝剑‘琉璃火’中。”

　　他眯起眼睛，仿佛那一幕在他面前重现。无数光点仿佛无穷的灵魂，带着思念、带着悲伤，带着无可抵挡的力量！前仆后继向他左手的琉璃火冲来。而他和红线儿愣在那里，完全不知防备，只被这一幕震撼。直到所有光点都被吸入剑身，四周陷入深沉的黑暗。

　　“从那时起，琉璃火就拥有了沛莫能当的力量——我不能驾驭的力量。当握着这把剑的时候，仿佛是它在引导着我，去砍杀、去战斗！我将此剑封印在虚空中，准备踏上修炼之途，直到自己有更强的力量，能够驾驭它以后。”

　　任渊以一种看透世情的眼光看着这个青年。力量！多么诱惑的词语，他也曾为了力量辗转万里，四处寻求刀剑的更高境界，甚至迎娶雪国燕氏的女儿，研习本与坚盾一系不能相容的霸刀。

　　他成功了，所以他是任渊。天下闻名，世人惊叹。而又有多少人迷失在追求力量的道路上，穷途而哭？

　　眼前的澹台名呢？

　　澹台名摇摇头：“我已不再担负将军之职。不再以皇命为天职，只是一个人间飘荡的剑士。红线儿需要我去助她击败雪国的魔王，复兴黑狼一族，我觉得将力量借给她也无所谓。但与传说中的雪国之王比较，我们的力量还是太过微弱，因此我踏上修炼之途，先在昆仑上下寻找魔王的爪牙开刀。”

　　“雪国之王？”任渊凝神思索，“永夜魔王——破军！”

　　即使是他，谈论这个名字时眉宇之间也微露忧色。

　　永夜魔王破军是一个神话。

　　甚至无人知道，他是否真的存在！

　　那君临雪国的强大魔物，没有人见过他真实的面貌！关于他的传说千变万化，但其中最古老的一个，就是黑狼族的覆灭。

　　在冰封千里的雪国原野上，深重的黑暗降临，一瞬间，天地全都变成黑夜，再无阳光的闪耀。被这可怖景象惊吓到的黑狼族整顿军队迎击敌人，而他们的敌人，只有一个。

　　于天地之间，于无穷无尽的黑暗中，骑着喷火的战马从天空降临，君临雪国。

　　魔王破军。

　　经过千年相传，那场战争早已无人知道真相。只知道魔王破军以一人之力，将整个黑狼族化作死灵！

　　从此，雪国坠入永夜，世间再无自由的猎人，再无阳光下肆意奔跑的骏马。

　　澹台名即使有天才剑士的名号，想要击败破军，也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身边的女孩红线儿，作为黑狼族的后人，想对魔王破军展开复仇，何异于以卵击石？

　　但她想要复仇。这就是她的使命。

　　而对迷失了自己的人生路途的澹台名来说，把红线儿的理想当作自己的理想，把她的使命当作自己的使命，也许也是一件能带领他走出黑暗的事情吧！

　　“然后呢？”任渊问道。

　　“我们杀了足够多的魔物后，永夜魔王直系的魔物出动了。”澹台名道，语音冰冷，“他们掠走红线，却与我约下三个条件。”

　　“什么三个条件？”

　　“第一个条件，便是他们将俱物绿洲的死者全部化作亡灵，让我消灭得一个不剩。”

　　“如此古怪？”任渊皱眉。俱物绿洲是澹台名开始杀戮的起点，也是导致他精神崩溃的原因，为何魔物要逼他去面对自己做过的事情，把那些月氏人化作的亡灵消灭？

　　“第二个条件，便是要我在杀死俱物绿洲的亡灵后，在七日内前往天下城，获得封魔之器。”

　　任渊点头，这个是他在端木阳的遗骨中读到的信息。

　　“第三个条件，就是带着封魔之器前往流波平原的魔心祭坛，在那里打开封魔之器，召唤魔物。”澹台名冷笑，“如此，他们就会把红线儿还给我。”

　　这究竟是为什么？任渊凝神思索。太奇怪了！

　　魔物与人类、仙族都不同。人类遵循律法，仙族修炼心魂，而魔物听从心魔，一切只论利益。

　　在澹台名身上，他们到底想获得什么利益？

　　封魔之器？若是为了宫中封印的这件东西的话，魔物却不知道……

　　“封魔之器在玄朝建立之初，就已封印在天下城。”任渊道，“但世侄恐怕不知，因拜火教横行西陆，月氏叛乱，才引发近期战争。而天子已与拜火教大祭司高渊和谈，高渊令拜火教徒全部西退，不进中州一步。而中州只需要将宫中的封魔之器送往敦煌，交给高渊。”

　　澹台名沉默。一瞬间，这个青年周身仿佛燃烧起看不见的火焰！

　　原来他带着天曜剑武在前线奋战，宫中却已准备和谈。

　　“封魔之器由宫内御使黄敬监护，我任氏铁军卫队护送。”任渊喟叹，“为了遮人眼目，假作只是护送少量官饷。却不料途经剑门，竟然被天道盟劫了！”

　　“——”天道盟正是你儿子任桓之搞的好事！澹台名一时竟有啼笑皆非之感。

　　他的命运，任渊的命运，任桓之的命运，红线儿的命运。雪国魔王，黑狼族，天道盟，任氏铁军，拜火教……所有的因素本来毫无想干，如今却因为种种事件，被串联在一起！

　　冥冥之中仿佛有双看不见的巨手，正在摆弄他们的命运齿轮！

　　如今，澹台名几乎能听到齿轮和齿轮互相扣紧，开始运转。

　　“那么……”

　　澹台名放下茶杯，抬起头来，正坐于任渊之前：“任将军希望我去做什么？”

　　“寻回封魔之器！”任渊沉声道，“你能找到任桓之。而他知道封魔之器到哪里。”

　　澹台名挑挑眉。这狡猾的大叔早就知道天道盟是任桓之搞出来的吧！

　　“然后？”

　　“然后，我会令长子晴川带领铁军，护送你到流波平原的魔心祭坛。”任渊淡淡一笑，“魔王想得到什么，我很想知道！”

　　澹台名沉默。

　　然后他点了点头。

　　任渊大笑，长身而起。

　　“祝君一路顺风。”

　　也没见他做什么示意，转瞬之间，屋宇四周出现一队人。这队人布衣赤足，形貌简朴，但手脚十分轻捷，瞬间拆下这座大屋四周屋椽，澹台名早觉得这屋子结构十分奇特，如今仔细看去，原来此屋各个部分都可拆卸，本是部件拼装完成！

　　这是谁家手笔，竟然如此巧妙？

　　那队人已经将屋子拆解成无穷部件，木板归木板，机关归机关，柱子归柱子，一样样排列组合完成，又不知如何组装出一辆四轮木车，将这些材料都装载上车推走。一切不过一盏茶时分，原来耸立的巨屋已经荡然无存！

　　澹台名目瞪口呆。

　　任渊笑道：“这些是莲池墨氏的天工弟子。这木屋巧思是他们的巨子墨夜的设计。”

　　“原来如此……”澹台名早就听说墨氏天工，巧绝天下，如今亲眼目睹，才知道传言非虚！

　　任渊轻轻一拂衣袍下摆，笑道：“如此，就与世侄在此拜别。”

　　澹台名正要答话，猛然间，马蹄声疾！

　　一道雪白的影子从远处疾驰而来，近了，猛然勒住，发出一声嘶哑的鸣叫！

　　那正是任氏的卷鬃踏云驹，如今这匹马显然跋涉许久，那骑手一滚下马来，本来苦撑的骏马立刻倒下，四肢抽搐，竟然是力尽而亡！

　　骑手本是爱马之人，如今却已无暇照看爱驹。这骑手也是满脸疲惫惶急，急急跪倒，双手呈上一封火漆信件：“将军！西陆拜火王高渊撕毁合约，组十二族联军出兵，已越过瀚海，直扑剑门！”